第3章 :懦骨难撑倾厦柱
紫鹃将捣好的半钵干薄荷叶推到清漪面前,钵底残留的几缕茜草汁,是她方才偷偷捻了园子里几株野草揉出来的,洇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红。
清漪正细细筛着碾碎的柏子仁粉末,动作沉稳,目光却掠过潇湘馆洞开的窗,投向缀锦楼的方向。
那边己无喧哗,唯余一片死寂,比哭嚎更瘆人。
“那司棋……当真没救过来?”
紫鹃声音发颤,指尖沾着一点茜草的红,像抹不去的血。
清漪没答,只将筛好的粉末倒入钵中,与薄荷叶、柏子仁混合。
“心主神明,惊悸则神散。”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薄荷清心透窍,柏子仁安魂定魄,再配少许甘松理气解郁。
香囊贴身放着,气息虽弱,总能缓缓安抚惊魂。”
她顿了顿,看向内室帘幕低垂的卧榻,“姑娘夜里惊梦盗汗,这香囊,或许比苦药汤子更能入些。”
紫鹃用力点头,将混合的香药小心装入一枚素白绢袋,针脚细密地封了口。
那一点茜草的红痕,恰好被缝在了收口的内侧,隐没不见。
她捧着这尚带草药清苦气息的香囊,轻轻撩开帘子,走向榻边。
黛玉斜倚着,脸色依旧苍白,手中一卷书册半晌不曾翻动一页,目光空茫地落在窗棂外。
紫鹃将香囊小心塞进她枕下,低语:“清漪姐姐配的安神香囊,姑娘试试?”
黛玉眼睫微动,指尖无意识地触到枕下那微硬的凸起,一缕极淡的薄荷清气悄然逸出。
她没说话,只将身子更深地蜷入锦被,仿佛那点微末的清凉,真能隔开窗外透骨而来的血腥与寒意。
* * *缀锦楼那摊刺目的血迹,早己被婆子们用粗砺的草灰和井水刷洗得干干净净,青石地砖泛着湿冷的光。
迎春独自坐在窗下的绣绷前,对着半幅未完成的“蝶恋花”出神。
司棋被拖走时,那双死死瞪着她的、绝望又怨毒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甚至能清晰记起司棋额头撞在冰冷柱子上那一声闷响,记起温热的血溅到她鞋面上时的黏腻触感。
绣花针无意识地扎破了指尖,一粒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绷子上素白的花瓣。
她竟不觉得疼,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点红晕开。
王夫人那边派来的婆子,方才己来“安抚”过,话里话外透着警告:一个不知廉耻的丫头,死了干净,姑娘是千金之体,万不可因此事伤了心神,更不可……多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是邢夫人房里的王善保家的,一脸皮笑肉不笑:“二姑娘好定力。
那起子没王法的奴才闹出这等丑事,污了姑娘清静地界儿,太太知道了心疼得很呢。”
她目光扫过迎春染血的指尖和绷子,嘴角撇了撇,“姑娘是个省事的,知道轻重就好。
咱们这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体面。
一个丫头罢了,犯不着为她坏了规矩,惹太太、老爷们烦心。”
她将“体面”和“规矩”咬得极重,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下来。
迎春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攥紧了绣针,指尖的血染红了银亮的针尾。
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只挤出蚊蚋般微弱的声音:“……知道了。”
那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空旷的屋里,瞬间便消散了,连同她心头那一点点微弱的不平与愧疚,也被更深的恐惧和麻木覆盖。
她垂下头,继续绣那朵染了血的“蝶恋花”,针脚细密,却失了魂。
* * *荣禧堂西暖阁,浓烈的药味几乎压过了沉水香的气息。
凤姐歪在炕上,额角勒着一条镶珠抹额,脸色蜡黄,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
她强撑着精神,将一叠厚厚的账册推给立在炕沿边的彩明,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戾气:“黑山村的乌庄头,回话越来越不成个体统!
前儿报旱灾,昨儿又说遭了雹子,打量我是三岁的孩子哄呢?
去!
传我的话,告诉他,九月里那八百两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就说我说的,他就是卖儿卖女,拆房子卖地,也得给我凑齐了!
再敢推三阻西,仔细他的皮!”
彩明捧着账册,只觉得那纸页重逾千斤,手心全是冷汗,喏喏应着:“是……奶奶。
只是……只是听说那边……前几日,确实抬出去一个……”凤姐猛地一阵呛咳,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蜷起身子。
平儿慌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又递上温水。
凤姐一把推开,咳得眼中血丝密布,喘息稍定,声音更加尖利刻薄:“抬出去一个?
抬出去十个又怎样!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们种着府里的地,吃着府里的粮,就该按时按量交租!
死了人?
那是他们命贱福薄,扛不住老天爷的脾气,难道还要我开粥厂养着他们不成?
快去!
把我的话一字不落地带过去!”
彩明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抱着账册几乎是逃出了暖阁。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弱的阳光。
凤姐疲惫地闭上眼,抹额上那颗冰冷的珍珠硌着发烫的额角。
平儿看着她急剧起伏的胸口和毫无血色的唇,眼中忧色深重,低声道:“奶奶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身子要紧……”凤姐没睁眼,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要紧?
……这府里上上下下几千口子,都张着嘴等着嚼用呢!
我倒想歇着……可这大厦的柱子,眼瞅着就要塌了,我若不硬撑着……塌下来,第一个砸死的,就是我们娘儿俩!”
她放在炕沿的手,死死攥紧了身下铺着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那根青筋,突突地跳着,像一条濒死的蛇。
* * *夜幕再次吞噬了雕梁画栋。
藕香榭水亭里昨夜的狼藉早己收拾干净,石桌光洁如新,仿佛那些醉语悲声从未存在。
史湘云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宿醉的头痛还在隐隐作祟,但更深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清醒后的寒凉。
白日里司棋被一卷破席卷走的情形,彩明仓惶奔向账房时惨白的脸,还有园子里各处隐隐传来的、关于田庄上又逼死人的窃窃私语……一幕幕在眼前交织。
月光清冷地洒在湖面上,映着残荷枯败的倒影。
她手中不知何时捡起了一把不知哪位爷们遗落的、精巧的洒金川扇。
扇面上画着富丽堂皇的牡丹,金粉在月光下幽幽闪烁。
湘云看着那扇子,看着扇面上象征富贵荣华的牡丹,又抬眼望向远处重重叠叠、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亭台楼阁。
那些曾经在她眼中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温暖的“侯门”,此刻在惨白的月光下,只剩下冰冷坚硬的轮廓,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森然寒气。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她唇边逸出。
她猛地扬起手,将那把价值不菲的洒金川扇狠狠掷向幽暗的湖心!
“噗通”一声轻响,水花溅起,很快又归于平静。
金粉牡丹被冰冷的湖水迅速吞没,沉向未知的黑暗淤泥。
“侯门……” 湘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暖意,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巨大悲凉与幻灭,在空寂的水榭里幽幽回荡,“什么金门玉户……不过是个吃人的冰窟窿罢了……” 风吹过,卷起她单薄的衣角,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也卷走了那绝望的低语。
亭角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投下她伶仃而倔强的影子,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潇湘馆内,一点烛火如豆。
黛玉靠在枕上,枕下那枚香囊散发着薄荷与柏子仁混合的、微苦的清冽气息。
她闭着眼,指尖却隔着薄薄的绢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里面那一点隐秘的、茜草染就的暗红。
窗外的风,呜咽着,似乎带来了远方田庄里,那无声坠入泥土的绝望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