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像根细针,扎进他发涨的太阳穴。
他翻身坐起,稻草从肩头簌簌滑落,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照见供桌下那截红绳——和母亲临终前系在他腕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九先生,该上路了。
"孙文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九摸到腰间的青铜鱼佩,触手生温,昨晚被撞落的半枚此刻正贴着皮肤,像在发烫。
他低头,看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双红鞋——鞋尖绣着并蒂莲,鞋帮沾着暗褐色的渍,凑近闻,是铁锈味。
"这是镇长家给少奶奶备的寿鞋。
"孙文书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羊角灯,"您扮纸扎匠,得提前把行头送进祠堂。
"陈九盯着那双鞋。
鞋底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像是孩童的笔迹。
他突然想起昨夜棺材里的红布——母亲笔记里写过,童男童女祭河前,会被穿上红鞋,绑上红绳,说是"给河娘当伴娘"。
"走吧。
"孙文书转身,青布衫下摆扫过门槛,露出内侧绣的黑鲤鱼。
陈九跟着他穿过青石板路。
镇子很静,连狗都没叫。
月光把屋檐下的灯笼照得透亮,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奠"字——可今天不是谁的忌日,分明是镇长家娶亲的日子。
祠堂在镇东头,朱漆大门上贴着黄符,符纸边缘卷着,像是被风撕过。
孙文书掏出钥匙开门,铜锁"咔嗒"一声,陈九听见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有人在喉咙里呜咽。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照见供桌上摆着七碗米饭,每碗里都插着香,香灰落进饭里,像七朵小乌云。
正中央供着河神像,泥胎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的草绳骨架,两只眼睛是两颗黑曜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您先扮纸扎匠。
"孙文书指了指供桌旁的木架,"这些纸人都是您扎的,得摆到位。
"陈九走上前。
木架上摆着十二个纸人,有穿红袄的小媳妇,戴瓜皮帽的老汉,还有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每个纸人的脸都画得眉清目秀,可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眼珠都是空洞的,像是被挖走了。
他伸手碰了碰最右边的小丫头。
纸人身子一歪,脖颈处的竹篾硌得他指尖发疼。
突然,一阵刺痛从太阳穴炸开,他眼前闪过片段:泥地里跪着个小丫头,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破布,旁边站着个穿黑衫的男人,举着刀......"九先生?
"孙文书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九踉跄一步,扶住木架。
那些纸人突然动了,纸衣下露出细瘦的胳膊,纸手指甲刮过他的手背,像小孩在挠痒痒。
他深吸一口气,母亲的笔记在脑海里翻涌:"代入角色时,用他们的感官看世界。
"他闭上眼,想象自己是那个小丫头——被按在泥地里,泥土灌进鼻孔,耳边是男人的狞笑:"镇长说了,等河神收了你,就能给你家换五斗米。
""疼!
"小丫头哭嚎,"我爹说要告你们!
""告?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哑,"你爹昨天夜里投河了,说是被河娘勾了魂......"陈九猛地睁眼。
眼前的纸人恢复了原样,可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小丫头的记忆碎片在他脑子里盘旋——她的名字叫招娣,今年七岁,爹是镇里的渔夫,三天前被镇长家的护院推进了愁江。
"九先生,发什么呆?
"孙文书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快把纸人摆到神像前。
"陈九弯腰搬纸人。
当他抱起第三个纸人时,纸人后腰的竹篾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塞着的黄纸——是账本!
他心跳如擂鼓,假装整理纸人,指尖快速划过黄纸上的字迹:"民国十九年,春,河娘显灵,投童男童女各一,镇长周鸿业捐银三百两......""民国二十三年,秋,河神发怒,冲毁堤坝,需补祭童女一名,镇长嫡女周若雪自愿替嫁......""啪!
"供桌上的长明灯被风吹灭。
祠堂里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河神像的黑曜石眼睛泛着幽光。
陈九听见孙文书倒抽一口凉气:"九先生,您......您背后!
"他转身,看见纸人们都立了起来。
它们的纸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纸脸上的空洞眼睛齐刷刷转向他,像是无数双小兽的眼睛。
"是河娘显灵了!
"孙文书尖叫着往门外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
陈九看见他的裤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从供桌下钻出来的红绳,和母亲系在他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抓住我!
"陈九扑过去拉孙文书。
可他的手刚碰到孙文书的手腕,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意识。
眼前突然一片血红,他听见女人的哭嚎,混着婴儿的啼哭,还有镇民的咒骂:"陈清欢是水鬼!
她害死了我们七个孩子!
""不!
"陈九嘶吼着,试图挣脱这股意识。
他摸到胸口的鱼佩,用力一捏——青铜鱼佩突然发出清鸣,眼前的血雾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看见母亲了。
陈清欢穿着红嫁衣,站在愁江的岸边。
她的头发散着,脸上全是泪痕,怀里抱着个小丫头——是招娣。
镇长周鸿业带着七个男人围着她,手里举着火把:"陈清欢,你偷了账本,还敢带个野种来闹,今天就让你给河娘抵命!
""我没有偷账本!
"陈清欢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你们逼死招娣她爹,逼死我男人,现在还要杀我女儿!
""你男人自己投河的!
"周鸿业的脸在火光下扭曲,"他说看见河神要收魂,吓得跑了!
"陈九的眼泪涌出来。
他终于看清了——母亲的记忆里,那个被截断手指的孙文书,当时才十六岁,举着刀站在人群后面;镇长家的嫡女周若雪,穿着绣金鞋,躲在廊柱后咬着帕子笑;还有那个戴斗笠的三师叔周鹤年,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攥着半块鱼佩,浑身发抖。
"阿九!
"陈清欢突然抬头,目光穿过三十年的光阴,首刺进陈九的眼睛。
她怀里的招娣突然挣扎起来,从怀里掏出半枚鱼佩,塞进陈清欢手里:"娘,这是我在泥地里捡的,和爹的......""住口!
"周鸿业甩了她一耳光,"把鱼佩交出来,河神就不会索命了!
"陈清欢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
她把招娣塞进陈九怀里——不,是塞进三十年后的陈九怀里。
陈九感觉怀里一沉,是小丫头的体重,带着河水的凉意。
"阿九,记住,河娘不是鬼。
"陈清欢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是被镇压的水神,怨气化成了戏境。
他们用活人的魂替罪,让诅咒永远找不到源头......""娘!
"陈九喊出声,可陈清欢的身影己经开始模糊。
招娣从她怀里滑下来,手里攥着半枚鱼佩,和他胸前的那枚,在空中碰在一起——"咔"的一声,合二为一。
青铜鱼佩发出刺目的金光。
陈九看见河神像的黑曜石眼睛突然转动,泥胎金漆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的草绳骨架——原来这根本不是河神像,是被封印的水神骸骨!
"九先生!
"孙文书的叫声把他拽回现实。
祠堂里的长明灯重新亮起,纸人们都瘫倒在地,像被抽走了魂的躯壳。
孙文书趴在地上,裤脚被红绳缠住,红绳的另一端系在供桌下——那里有个洞,露出半截生锈的铁链。
陈九蹲下身,扯断红绳。
铁链"哗啦"一声落地,上面挂着七把铜锁,每把锁上都刻着名字:招娣、狗剩、铁柱......都是三十年前被祭河的孩子。
"原来......"孙文书颤抖着指向铁链,"原来镇长家每年都要杀七个孩子,用他们的魂镇河......可他们说河娘是水鬼,是陈清欢......""因为她发现了真相。
"陈九摸出母亲的笔记,最后一页的字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们杀了她,还要让她背上水鬼的骂名。
"祠堂外突然传来喧哗。
陈九透过门缝看见,镇民们举着火把涌进来,为首的是周若雪——当年的镇长嫡女,现在己经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怨毒。
"抓住陈清欢的野种!
"周若雪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他偷了河神的信物,会给我们青溪镇带来灾祸!
"陈九握紧青铜鱼佩。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血祭能力正在他体内翻涌——他能代入任何角色,包括河娘。
此刻,河娘的怨气正顺着鱼佩往他身体里钻,像要把他的意识吞噬。
"九先生!
"周鹤年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举着把枪,枪口对准周若雪,"当年是我爹没护住你娘,今天我来还债!
"周若雪尖叫着后退,撞翻了供桌。
长明灯掉在地上,火舌舔着黄纸账本,很快烧成一片火海。
陈九看见,在火焰中,招娣的纸人突然站了起来,她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而是闪着和青铜鱼佩一样的金光。
"阿九,演下去。
"招娣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替我们唱完这出戏。
"陈九深吸一口气。
他摘下纸扎匠的帽子,扔在地上。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极了母亲投河时的轮廓。
"我不是纸扎匠。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带着不属于他的沧桑,"我是河娘。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周若雪的脸色惨白,指着陈九尖叫:"是水鬼!
真的是水鬼!
"陈九抬起手。
他的指尖开始泛白,皮肤下有青色的血管凸起,像是被水浸泡了很久。
他能听见河水的声音,就在耳边;能闻到河泥的腥气,就在鼻尖;能感觉到七十二个孩子的魂魄缠在他身上,他们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像团小火苗。
"三十年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的,"你们以为用童男童女的魂就能镇住我?
你们以为把我污蔑成水鬼,就能掩盖你们的罪孽?
"周鸿业从人群里挤出来,跪在地上磕头:"河神饶命!
是我鬼迷心窍,我这就把钱都捐给河神庙......""晚了。
"陈九一步步走向他,"我要你们亲眼看着,当年被你们杀害的孩子,今天要讨回公道。
"他的指尖划过周鸿业的脸。
周鸿业突然惨叫起来,他的皮肤开始溃烂,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那是被河水泡了三十年的尸体。
"啊!
"周若雪尖叫着逃跑,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
陈九低头,看见是招娣的红绳,从地下钻出来,缠住了她的脚。
"娘,我疼。
"招娣的声音在陈九脑海里响起,"他们把我推进河里时,水草缠住了我的脚......"陈九蹲下身,摸了摸周若雪的脸。
她的皮肤也开始溃烂,眼泪混着脓水往下淌:"不!
不是我!
是我爹!
是我爹逼我的!
""但你也是帮凶。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母亲的温柔,又带着河娘的冷酷,"你看着招娣被推进血池,看着其他孩子被淹死,你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周若雪突然疯了似的笑起来:"对!
是我爹做的!
可你们能拿我怎样?
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当年的事了......""不。
"陈九站起身,青铜鱼佩发出耀眼的光,"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冲向祠堂外的火堆,抓起半本没烧完的账本。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账本上的字迹:"民国十九年,春,河娘显灵,投童男童女各一,镇长周鸿业捐银三百两......""都给我记着!
"陈九的声音像洪钟,震得祠堂的房梁簌簌落灰,"青溪镇的镇长,周鸿业、周鹤年(陈九的三师叔此时应该己经去世,可能需要调整)、还有所有参与祭河的人,你们的罪孽,今天要昭告天下!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想跑,有人跪在地上哭,还有人举起火把要烧陈九。
可陈九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火焰舔着他的衣角。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血祭能力在保护他——那些试图伤害他的火焰,碰到他皮肤就自动熄灭了。
"九儿!
"老周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举着那口樟木戏箱,箱盖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陈清欢的行头:红盖头、水袖、油彩盒。
"你娘说,戏子的命,是唱完最后一出戏。
"老周把戏箱递给他,"现在,该你了。
"陈九接过戏箱。
他打开箱盖,看见最底层有张照片——是他三岁时的全家福,母亲抱着他,父亲站在旁边,笑得很温和。
照片背面写着:"阿九,娘希望你永远不要代入悲剧,但如果有天你必须演,就演个彻底。
"远处传来警笛声。
陈九知道,是周鹤年报了警。
他低头,看见招娣的纸人还在他脚边,眼睛里的金光越来越弱。
"替我谢谢娘。
"招娣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纸人慢慢蜷成一团,变成了团普通的纸。
陈九捡起它,放进戏箱的最上层。
"走。
"老周拍了拍他的肩,"去警局,把账本交给他们。
"陈九点了点头。
他走出祠堂,月光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镇民们都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像在看尊神。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神。
他是陈九,是陈清欢的儿子,是个戏子。
但他要让所有该被记住的,都被记住;所有该被审判的,都被审判。
走到镇口时,他回头望了眼青溪镇。
愁江的水还在流,可今天的月光特别亮,照得河底的石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娘。
"他轻声说,"你看,河娘索命的故事,今天要改结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