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幕中的别走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种更幽微、更难以名状的气息——那是死亡本身散逸后,残留的冰冷余烬。
惨白的顶灯管悬在头顶,光线吝啬而均匀地铺洒下来,照亮了不锈钢停尸台冰冷的反光,却驱不散角落里盘踞的、粘稠的阴影。
林晚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轻轻按压着眼前张老太僵硬的肩关节。
皮肤冰冷滑腻,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三年了,她早己习惯了这种触感,习惯了这份与死亡肌肤相亲的工作。
入殓师,一个游走在阴阳边缘的职业。
她见过太多无声无息的告别,太多被悲痛扭曲的脸孔,也见过……太多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那些无声的徘徊者,模糊的光影,空洞的凝视。
她从不回应,只是低头做自己的事,仿佛他们是空气的一部分。
“林晚,动作麻利点。”
王师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后面还有两具等着呢。”
他粗壮的手指灵巧地梳理着张老太稀疏的白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熟练。
“知道了。”
林晚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停尸间里显得有些单薄。
手指下移,准备处理肘关节。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停尸台周围那片光线昏暗的角落。
那里,靠近门口的地方,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然后,他出现了。
不是模糊的光晕,也不是一闪而逝的残影。
他就那样清晰地站在那里,仿佛刚从冰冷的雨幕中走进来,还带着一身湿冷的雾气。
一个少年。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形瘦削,单薄得像一张被遗忘的旧照片。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无声滴落,却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消失无踪。
他站在那片阴影的边缘,既没有被灯光完全照亮,也没有完全融入黑暗。
最让林晚心脏骤然紧缩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首勾勾地盯着停尸台上张老太青灰的脸,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茫然,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林晚的呼吸猛地一窒,手指按在张老太僵硬的肘关节上,忘了动作。
寒气,一种比停尸间恒温冷柜更彻骨的寒气,沿着脊椎骨倏地窜上来,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看得见!
不是那种无意识的漂浮,他的目光,那茫然空洞的目光,分明是落在“实物”上的!
“林晚?”
王师傅疑惑地抬头看她,“发什么愣?”
“没…没什么。”
林晚飞快地低下头,强迫自己把视线钉在张老太的关节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血液冲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
不能看,不能对视。
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铁律。
一旦视线交汇,那些东西…有时会变得不一样。
可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控制地瞟向门口。
他还站在那里。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屋顶和窗玻璃,在空旷死寂的停尸间里回荡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王师傅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整理着张老太的寿衣领口。
时间在消毒水味和雨声中粘稠地流淌。
林晚几乎是机械地完成了张老太的关节处理,指尖冰凉僵硬。
王师傅拉开裹尸袋的拉链,那声音尖锐刺耳。
“好了,推进去吧。”
他招呼林晚。
两人合力将停尸台推向通往冷库的幽深甬道。
轮子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单调声响。
甬道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同样惨白的吸顶灯,光线被两壁深绿色的瓷砖吸走了大半,显得更加昏暗压抑。
冷气从甬道尽头扑面而来,带着冰柜特有的金属腥味。
就在即将把张老太的遗体推进那排冰冷铁柜的阴影时,林晚下意识地、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
停尸间的门口,空空如也。
那个湿漉漉的少年,消失了。
像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心脏猛地往下一沉,随即又被一种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寒意攫住。
走了?
真的只是……偶然闯入的迷途者?
林晚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交接完工作,签了字,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殡仪馆厚重的玻璃大门。
门外,雨下得更疯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天地间拉起一道白茫茫的雨帘。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紧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她裹紧外套,低着头,快步冲向停在不远处员工车棚里的那辆二手小破车。
雨水模糊了车窗,她拉开车门,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坐进驾驶座。
钥匙***锁孔,拧动。
引擎发出一阵疲惫的***,喘息着,挣扎着,终于“突突突”地发动起来。
雨刮器在布满水痕的前挡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吱”声,勉强划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
林晚挂上倒挡,松开刹车,车子缓缓地向后滑出车棚,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中。
就在车头即将调转方向,驶向雨幕深处的主路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被雨刮器刮开的、那方寸模糊的视野正中央!
他站在车头前方不到两米的地方,孤零零地立在滂沱大雨里。
正是停尸间里那个少年!
雨水毫无阻碍地穿过他单薄的身体,砸落在他脚下的水洼里。
他浑身湿透,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瘦削骨架轮廓。
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却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模糊的车窗玻璃,首勾勾地、死死地钉在林晚的脸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林晚的喉咙里,手比脑子更快地猛踩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剧烈地顿了一下,停住了。
隔着挡风玻璃,隔着疯狂摇摆的雨刮器,隔着倾盆的雨水,他们就那样对视着。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口型,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晚的视网膜上:“别走——”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林晚的心脏,几乎要把它勒碎。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僵。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空洞的眼睛,手指颤抖着挂上前进挡,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破旧的车身猛地向前一蹿!
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浪。
林晚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幕笼罩的路面,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后视镜里,那个孤零零站在暴雨中的白色身影,在迅速倒退的视野中急剧缩小、模糊,最终被疯狂摇摆的雨刮器和铺天盖地的雨水彻底吞噬,消失不见。
只有他无声的呐喊——“别走”——像冰冷的幽灵,穿透引擎的轰鸣和狂暴的雨声,清晰地烙印在林晚的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