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边将入朝
范阳、平卢节度使安承嗣,奉诏入朝述职。
这位手握帝国东北两镇雄兵、节制数万精骑的边陲重将,其入城的威势,远非寻常官员可比。
前导是三百名身着黑漆明光铠、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劲弩的剽悍亲卫骑兵,战马皆是肩高体壮的河西骏马,铁蹄踏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雷鸣,震得街道两旁楼阁的窗棂都在微微颤抖。
骑士们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边塞特有的风霜与杀气,沉默地扫视着繁华的街市和围观的人群。
那股无形的、凝聚如实质的沙场血气,让喧闹的长安市民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紧随其后的,是数十辆沉重的马车,装载着安承嗣献给天子的“贡礼”。
箱子并未完全封闭,隐约可见内里耀眼的金光——那是缴获的异族金器;还有色泽艳丽的皮毛——紫貂、玄狐,皆是塞北珍品;更有几辆车上,沉重的木笼里关押着数十名垂头丧气、发辫散乱的突厥俘虏,他们手脚戴着镣铐,眼神或麻木或桀骜,无声地展示着这位边将的赫赫武功。
而在这支雄壮得令人心悸的队伍核心,安承嗣本人,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西蹄雪白的西域汗血宝马,如同移动的铁塔。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紫袍,金带束腰,更显魁梧雄壮。
粗犷的脸上堆满了看似豪迈的笑容,不断地向街道两旁拱着手,声若洪钟地喊着:“安某奉旨回京,叩谢天恩!
吾皇万岁!”
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引来阵阵或敬畏或好奇的回应。
李昀站在翰林院临街的阁楼上,透过窗棂缝隙,俯瞰着这支令人望而生畏的队伍缓缓行过。
安承嗣那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和洪亮的嗓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元夜泼洒如血的酒渍和那双深藏戾气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肆无忌惮地扫视着皇城的巍峨宫阙,那目光中,除了应有的敬畏,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估量?
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
“好大的威风。”
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冷哼。
李昀回头,见是翰林学士崔涣,一位以清流自居的老臣。
崔涣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节度使掌兵权、财权、民权于一身,本就尾大不掉。
如今安承嗣拥兵十余万,献俘阙下,耀武扬威于天子脚下,此非人臣之礼!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李昀默然。
崔涣的话,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清流文官对日益膨胀的藩镇力量的忧虑。
安承嗣的“威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一种对中央权威的潜在挑战。
他心中那份因恩师被贬而生的悲凉,此刻又蒙上了一层对国家未来的隐忧。
然而,并非所有朝臣都如崔涣般忧心忡忡。
当日下午,大明宫麟德殿内,玄宗皇帝设宴为安承嗣接风洗尘。
丝竹悠扬,舞袖翩跹,一派祥和。
李昀作为新晋的翰林院校书郎,有幸在殿角侍立,得以近距离观察这场权力盛宴。
玄宗皇帝高踞御座,精神矍铄,显然对安承嗣献上的丰厚贡品和俘虏十分满意,脸上带着矜持而愉悦的笑容。
安承嗣则跪伏在御阶之下,声音洪亮,言辞恭顺至极,将自己在边关如何练兵、如何击败突厥扰边、如何“感念天恩浩荡”等事一一奏报,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臣一介胡儿,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守牧边陲。
唯知效犬马之劳,以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陛下天威所至,西夷宾服,臣不过是在陛下神光照耀下,捡拾些微末功劳罢了!”
安承嗣叩首,额头触地,姿态谦卑得近乎夸张。
这番“胡儿犬马”的自谦之词,配合着他魁梧的身躯和粗豪的嗓音,竟显出几分滑稽,引得御座上的玄宗开怀大笑,连声道:“爱卿赤胆忠心,国之干城!
快快平身,赐座!”
安承嗣谢恩起身,就在转身走向自己座位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激动”过度,或许是紫袍宽大碍事,这位在战场上如履平地的猛将,竟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
“啊呀!”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眼看安承嗣那铁塔般的身躯就要狼狈地摔个结实,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他双臂猛地在地上一撑,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如铁,硬生生将前冲之势稳住!
饶是如此,他那沉重的身躯还是带倒了旁边一名内侍捧着的果盘,金盘玉盏“叮当”碎了一地,各色珍果滚落得到处都是。
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承嗣身上。
只见他狼狈地爬起身,脸上满是“惊惶”和“羞愧”,对着御座方向连连叩首,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臣该死!
臣该死!
臣久居边塞,粗鄙不堪,不识宫中礼仪,御前失仪,惊扰圣驾!
请陛下降罪!”
他一边请罪,一边笨拙地试图收拾地上的狼藉,那副手足无措、憨态可掬的模样,与方才奏对时的剽悍判若两人。
玄宗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畅快的大笑:“哈哈哈!
无妨!
无妨!
爱卿乃虎将,这麟德殿的金砖,岂是边塞的沙场可比?
快快起来!”
皇帝显然被安承嗣这“憨首粗鲁”的举动逗乐了,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此人毫无心机,忠诚可靠。
“陛下宽宏,臣感激涕零!”
安承嗣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憨笑,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仿佛还心有余悸。
然而,李昀却看得分明。
在安承嗣扑倒的瞬间,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惊慌,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机敏和冰冷!
那撑地稳住身体的反应,快、准、狠,绝非一个真正笨拙的人能做到!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一场用“粗鄙”和“憨首”作为伪装,来麻痹皇帝、取悦圣心的表演!
李昀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这个安承嗣,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可怕!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御阶之下的重臣席位。
右相李林甫端坐其中,面白无须,神情平静如水,仿佛对刚才的闹剧视若无睹,只是端起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
但李昀敏锐地捕捉到,在李林甫放下酒杯的瞬间,他那狭长的眼睛,似乎极其隐晦地瞥了安承嗣一眼,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意?
就在这时,安承嗣似乎为了缓解方才的“尴尬”,用他那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官话,开始讲述起他在边塞如何与士兵同甘共苦,如何在风雪夜奇袭突厥部落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夹杂着一些粗俗却生动的边塞俚语和模仿突厥语的怪腔怪调,引得玄宗皇帝和不少大臣频频发笑,殿内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当安承嗣讲到一次雪夜迷路,士兵们靠一匹老马识途才脱险时,他故意用突厥语模仿那老马的嘶鸣,惟妙惟肖,引得哄堂大笑。
玄宗更是抚掌:“妙!
妙!
爱卿竟通晓胡语?”
安承嗣连忙躬身:“回陛下,臣在边关,时常与胡人打交道,略知一二皮毛,方便……嗯,方便‘抚慰’那些化外之民,宣扬陛下天威!”
他故意将“抚慰”二字说得有些暧昧,又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在一片轻松的气氛中,李林甫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安节度使为国戍边,劳苦功高,更难得一片赤子之心,质朴无华。
陛下,如此忠勇纯臣,当厚加封赏,以彰其功,亦显我大唐恢弘气度,使西方藩镇归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
李林甫的话,看似褒奖,实则将安承嗣牢牢定在了“忠勇纯臣”、“质朴无华”的位置上,暗示其虽有功,但终究是粗鄙武夫,只堪驱驰于边塞,难登庙堂大雅之堂。
更重要的是,“使西方藩镇归心”一句,巧妙地将厚赏安承嗣上升到了稳定所有藩镇的政治高度。
玄宗深以为然,颔首道:“右相所言极是!
安爱卿听旨!”
安承嗣立刻离席,再次恭敬跪倒。
“加封安承嗣为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赏绢帛千匹,金银器百件,以彰尔功!
望卿再接再厉,永镇北疆,保我大唐安宁!”
玄宗的声音充满了帝王的恩宠。
“臣!
谢主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承嗣的声音洪亮,带着“激动”的颤抖,深深叩拜下去。
在他低垂的脸上,无人看见的角度,那憨厚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得逞的锐芒,如同蛰伏的毒蛇,一闪而逝。
御史大夫,虽是虚衔,却位列三品,是巨大的尊荣!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安承嗣的名字,正式踏入了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门槛!
李昀站在殿角阴影里,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看着安承嗣跪拜谢恩时那宽阔得如同山岳的背影,看着李林甫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脸,看着御座上沉浸在“君臣相得”喜悦中的皇帝,再想起恩师张蕴古那在寒风中远去的单薄青衫……这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麟德殿,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磨盘,正将忠诚与野心、清醒与昏聩、正首与奸佞,统统碾碎,混合成一杯名为“权力”的鸩酒。
宴会结束后,安承嗣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走出麟德殿。
他脸上的“憨厚”与“激动”己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威严的气势。
就在他即将步下玉阶时,一个穿着紫袍的身影悄然靠近,正是门下侍郎陈希烈——李林甫的心腹之一。
两人并未交谈,只是眼神短暂交汇,陈希烈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安承嗣脚步未停,只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李昀远远看着这一幕,心头剧震!
陈希烈!
正是赵元朗背后那位高官!
上元夜那个神秘的紫袍人……难道是他?
或者是他派去的人?
安承嗣入朝,李林甫集团与之暗中接触……这仅仅是巧合吗?
一种比上元夜更加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李昀的心脏。
他隐隐感觉到,恩师张蕴古试图捅破的,恐怕不仅仅是科场弊案那一个小小的脓疮。
这长安城,这大明宫,平静的水面之下,正有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潜流,在汹涌汇聚!
而安承嗣这只来自北方的猛虎,他的入朝,究竟是朝廷的定海神针,还是……风暴来临前的惊雷?
数日后,骊山华清宫。
玄宗携杨贵妃及亲近大臣避寒。
温泉氤氲,暖意融融,消解了长安的肃杀。
安承嗣亦在随行之列。
此刻,这位刚获殊荣的边将,竟褪去了厚重的紫袍官服,换上了一身色彩斑斓、缀满铃铛的胡旋舞衣!
在御前一片惊愕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中,他庞大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旋转起来!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安承嗣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笨拙却卖力地扭动着腰肢,宽大的舞衣被撑得鼓胀,金铃随着他夸张的舞步叮当作响。
那场面,既滑稽可笑,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力量感。
汗水顺着他粗犷的脸颊流下,他浑然不顾,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目光却始终不离御座上的帝王。
玄宗看得开怀大笑,杨贵妃亦掩口轻笑。
安承嗣舞得更加起劲,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献给这场取悦圣心的表演。
李昀侍立在温泉池畔的回廊下,远远望着这一幕。
温泉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却让安承嗣那扭曲舞动的身影显得更加庞大而虚幻。
他心中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
恩师张蕴古在蛮荒烟瘴中踽踽独行,清名蒙尘。
奸佞孙弘嗣在长安官场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野心家安承嗣在华清宫温泉畔,以边帅之尊,行伶人之事,博取君王一粲。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煌煌大唐!
这,就是“千宫之宫”的生存法则!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那卷裴昭容所赠的《盐铁论》,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
在这座以权力为经纬的迷宫中,他该何去何从?
是如恩师般撞得头破血流?
还是……另寻他途?
温泉的热气袅袅上升,在骊山的初春寒意中,凝成一片白茫茫的雾霭,将远处舞动的庞大身影,连同那巍峨的华清宫殿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危险的光晕里。
隐约中,似乎有猛兽在浓雾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