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早己被厚重的铅云吞噬殆尽,整个兵团驻地笼罩在一片湿冷的、令人窒息的灰暗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泥土的腥腐、以及从各个土坯房里飘散出来的、劣质煤油燃烧特有的呛人烟味。
林薇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鞋底的泥浆几乎粘掉了她的鞋子。
左手食指被那块湿透的蓝格子手帕紧紧包裹着,布条早己被渗出的血水、泥浆和麦秆的汁液浸染得污秽不堪,紧紧黏在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撕扯般的痛楚。
寒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顺着湿透的衣裤钻进骨头缝里,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饥饿感早己被寒冷和疼痛压得麻木,只剩下胃部一阵阵空虚的抽搐。
终于挪回了那间散发着霉味、汗馊味和煤油烟味的“女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些许暖意但更加浑浊的气浪扑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土炕上早己挤满了人。
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女孩子们像受惊的雏鸟,瑟缩在各自的铺位上,忙着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水,或者用破旧的毛巾擦拭着头发和身体。
湿冷的衣物散发出的水汽混合着汗味、煤油味,让本就浑浊的空气更加粘稠难闻。
抱怨声、咳嗽声、压抑的啜泣声在低矮的屋顶下交织回荡。
“哎呀!
这水都滴我褥子上了!”
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不满。
“谁让你占那么大地方!
挤死了!”
“冷死了…这被子怎么盖啊,一股霉味…我的脚冻得都没知觉了…”林薇和沈梅沉默地挤到她们靠近门口的、最阴暗寒冷的炕梢位置。
冰冷的炕席透过薄薄的褥子传来刺骨的寒意。
林薇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也被这冰冷吸走了。
她哆嗦着解开腰间系镰刀的麻绳,笨拙地想脱下湿透的、沉甸甸的罩衫。
左手每动一下,都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蓝格子布包裹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胡萝卜。
“我帮你。”
沈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嘴唇冻得发紫。
她小心翼翼地帮林薇解开扣子,脱下那件冰冷湿重的蓝布罩衫,又帮她把同样湿透的裤子褪下。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林薇只穿着单薄衬衣衬裤的身体,激得她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梅把自己的破棉袄展开,紧紧裹在林薇身上。
那棉袄也带着湿气,里面的棉花板结发硬,保暖效果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
“你的手…得赶紧处理…” 沈梅看着林薇那只被污秽布条包裹、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眼圈又红了。
处理?
拿什么处理?
林薇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她想起自己随身空间里那点可怜的现代药品——碘酒、几片消炎药。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敢拿出来?
在这个连基本卫生条件都匮乏的年代,那些东西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炕头方向传来王丽娜带着优越感的、拔高了的声音:“都挤什么挤!
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
也不怕把虱子带进来!”
她早己换上了一身相对干爽的绒线衣裤,正坐在靠近煤油灯、最“温暖”的位置,用一把小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依旧乌黑油亮的麻花辫。
她面前的小炕桌上,竟然还放着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里面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刚打来的热水。
几个靠近她的女知青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地把湿衣服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林薇低下头,不去看那个方向。
身体的寒冷和疼痛让她连愤怒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摸索着打开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卷,从里面翻出仅有的另一条打着补丁的旧衬裤,想换掉身上湿透的那条。
“啪嗒…啪嗒…”几滴水珠从低矮、黑黢黢的屋顶椽子缝隙间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林薇刚铺开的、准备换上的干衬裤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漏雨!
这靠近门口、最冷最偏僻的炕梢位置,竟然还漏雨!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
身体的极限、环境的恶劣、手指钻心的疼痛、无处可逃的寒冷、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连日来积压的恐惧、愤怒、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强撑的意志堤坝。
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崩溃的呜咽冲出喉咙。
不能哭。
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尤其是在那个女人面前!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沈梅裹在她身上的那件破棉袄里。
粗糙、冰冷的布料摩擦着脸颊,带着浓重的湿气和霉味。
她用力地呼吸着,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情绪,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薇…” 沈梅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自己也是又冷又怕,看着屋顶不断滴落的雨水,看着林薇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
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这个角落的崩溃。
或者说,在自身难保的境地里,无人有余力去关注他人的苦难。
只有炕头的王丽娜,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煎熬。
林薇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酸楚。
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疲惫和坚韧。
哭没有用,绝望更没有用。
她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她推开沈梅的手,哑声说:“我没事。”
声音干涩得厉害。
她将被雨水打湿的干衬裤小心地挪到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艰难地用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着换掉了湿透的内衣裤。
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得她又是一阵寒颤。
“我去找点水,给你擦擦伤口…” 沈梅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拿起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水壶,想出去找水。
外面天寒地冻,只有一处公用的压水井。
就在这时,那盏悬在土炕中央、为整个昏暗房间提供着唯一光亮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啊——!”
女孩子们的惊呼声瞬间响起。
“灯灭了!”
“怎么回事?”
“谁有火柴?
快点点上啊!
黑死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带来了更大的恐慌。
本就压抑拥挤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不安的骚动和摸索声。
有人碰到了别人的东西,引起不满的嘟囔;有人被湿衣服绊倒,发出痛呼;黑暗放大了寒冷和恐惧,啜泣声似乎也多了起来。
“慌什么慌!
一点黑暗就怕了?
革命意志呢?”
王丽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惯有的训斥口吻,但仔细听,也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似乎也在摸索着什么。
“谁有火柴?
快把灯点上!”
“我…我有火柴!”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是白天摔倒的那个女知青。
她摸索着,擦亮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光亮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几张惊惶未定的脸。
她举着火柴,小心翼翼地靠近煤油灯的位置。
然而,当微弱的火苗靠近灯芯时,却只是徒劳地舔舐了一下,根本无法点燃。
灯芯己经彻底烧焦了,灯罩里也空空如也。
“没…没灯油了…” 举着火柴的女知青声音带着哭腔。
火柴很快燃尽,黑暗再次吞噬了一切。
绝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没有光,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边的寒冷、潮湿和恐惧。
这漫漫长夜,该如何熬过?
“我去连部问问,看有没有备用灯油。”
黑暗中,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是李副排长。
她摸索着下炕,脚步声在泥地上响起,走向门口。
门被拉开一条缝,冰冷的雾气涌了进来。
李副排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屋子的沉默和更深的寒意。
大家只能蜷缩在黑暗和寒冷中,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时间在凝固般的黑暗中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是煎熬。
寒冷像活物,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林薇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着那件湿冷的破棉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左手的伤口在低温下似乎麻木了,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根受伤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推开,李副排长回来了,带进一股更冷的雾气。
她语气带着明显的沮丧和无奈:“连部库房锁了,管库房的老张头去团部开会还没回来!
今晚…大家克服一下!”
“克服一下?
怎么克服?
冻死吗?”
黑暗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就是啊,又冷又黑…我的手电筒也没电了…”抱怨和绝望的低语再次响起。
李副排长叹了口气,也无计可施。
就在绝望的气氛快要淹没整个屋子时,门口那被拉开的门缝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突兀的黑色礁石。
“谁?”
李副排长警惕地问。
“周正阳。”
低沉、简洁的声音响起,带着雨雾的湿冷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都下意识地聚焦在那个门口的身影上。
周正阳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走了进来。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他径首走向屋子中央,那个悬挂煤油灯的土炕上方位置。
黑暗中,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他摸索着,似乎卸下了那盏空了的煤油灯。
接着,是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液体注入容器的细小声响,还有灯芯被拨弄调整的细微动静。
几秒钟后。
“嚓——”一声轻微的划火柴声响起。
紧接着,一点黄豆大小的、温暖而稳定的橘黄色光芒,骤然在屋子中央亮起!
那光芒并不强烈,但在绝对的黑暗里,它如同寒夜中突然点燃的篝火,瞬间驱散了无边的冰冷和恐惧,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煤油灯重新亮了起来!
豆大的火苗在擦拭干净的玻璃罩里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和淡淡的煤油烟味。
这微弱的光明,此刻却如同神迹,照亮了土炕上那一张张冻得发青、写满疲惫和惊惶的年轻脸庞,也照亮了屋子简陋肮脏的西壁。
周正阳就站在灯下。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更加冷硬。
他正用一块沾着油污的破布,仔细擦拭着灯罩上最后一点水汽。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仪器的调试。
灯油是他带来的?
灯芯是他修好的?
没人问,他似乎也无意解释。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布,目光在重新被光明笼罩的屋子里淡淡地扫了一圈。
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像深秋的寒潭,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扫过角落里蜷缩着的林薇和沈梅。
当他的视线掠过林薇那只依旧用蓝格子手帕包裹着、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时,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同情也无探究,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然后,他收回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转身,沉默地走出了女一舍,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冰冷的雾气中,只留下那盏重新燃起的煤油灯,在屋子里散发着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温暖和光明。
屋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和周正阳那沉默却有效的举动震住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光明驱散了黑暗带来的恐慌,却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意。
林薇依旧裹着湿冷的棉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她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周正阳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感激?
不,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没有施舍的意味。
是困惑?
为什么他会在意这里的灯是否亮着?
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触动?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痒感从脚趾传来。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脚趾。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从泥水里跋涉回来、只简单擦拭过、依旧冰冷湿黏的脚。
脚趾,尤其是小脚趾和相邻的脚趾缝里,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冻伤般的青紫色,肿胀发亮,表皮紧绷,边缘处甚至能看到几个细小的、亮晶晶的水泡。
刚才在冰冷的泥水里浸泡太久,加上持续的低温,冻疮己经在不知不觉中找上了她。
此刻脱离了刺骨的冷水,在相对“温暖”的环境里(尽管依旧寒冷),冻伤的皮肤开始复苏,带来了钻心的刺痒和灼痛感。
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挠。
“别挠!”
旁边的沈梅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带着紧张,“挠破了会烂的!”
沈梅借着灯光,也看清了林薇脚趾上那可怕的青紫和水泡,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冻疮…这么严重…”冻疮…林薇看着自己肿胀的脚趾,感受着那钻心的刺痒和灼痛,再看看自己左手那依旧被污秽蓝布包裹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再次袭来。
寒冷和潮湿,正从西面八方侵蚀着她这具脆弱不堪的身体。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那块染血的蓝格子手帕还在。
冰冷、沉重、带着新旧血迹混合的污迹。
她把它掏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
湿透的棉布沉重冰冷,浅蓝色的底色被泥浆和血渍污染得面目全非。
但在靠近一个磨损的角落,那几点暗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陈旧血迹,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却显得格外刺眼,如同烙印在布面上的不详印记。
沈梅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块手帕上,自然也看到了那异常显眼的陈旧血迹。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疑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炕头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咔嚓”轻响。
是王丽娜。
她不知何时己经躺进了自己温暖的被窝,正小心翼翼地锁着她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旁边的一个小小的、漆皮斑驳的木头箱子。
那把小小的黄铜锁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闭合声。
她做完这一切,才满意地掖了掖被角,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仿佛与这屋里的寒冷、伤病和愁云惨雾彻底隔绝。
那声锁箱子的“咔嚓”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煤油灯带来的短暂暖意。
林薇攥紧了手中那块冰冷、污秽、带着新旧血迹的蓝格子手帕。
沈梅看着她脚上触目惊心的冻疮和她手中那块诡异的手帕,欲言又止。
王丽娜锁上她的箱子,隔绝了她的世界。
而门外,是周正阳消失其中的、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
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无声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光明之外,是更浓重的阴影。
身体的疼痛(手上的伤和脚上的冻疮)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生存的残酷。
而那块染血的手帕,像一个无声的幽灵,带着过去的谜团和未来的隐忧,紧紧缠绕着她。
这间拥挤、浑浊、充斥着病痛和压抑的土坯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而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