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儿浓得齁嗓子,像有人拿塑料布把我脑袋蒙住了,吸口气都带着铁锈渣子的感觉。
我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瓷砖墙,腿肚子首打颤,全靠那点墙皮摩擦力撑着,才没瘫下去。
手术室门上那仨红字——“手术中”——跟烙铁似的,烫在我眼珠子上,每跳一下心,那地方就跟着抽抽地疼。
“苏磊家属!”
一个蓝口罩护士从门里探出头,声音又急又脆,扎破了这死静,“苏磊家属在不在?”
我像是被电打了一样,猛地弹起来,脚底下拌蒜似的冲过去:“在!
我在!
护士,我弟他……情况非常不好。”
护士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扫了我一眼,塞过来一张纸,“尿毒症并发急性心衰,血压稳不住,上了ECMO(体外膜肺氧合)硬顶着。
医生还在抢,但……”她顿了一下,声音沉下去,“病危通知书,签字。
另外,ECMO开机费、血浆置换、后续用药,钱差一大截,至少八十万。
账户上没钱了,**马上去续!
** 不然救命药就得停!”
“八十万”仨字,像块冻透了的冰坨子,“咣当”一下砸进我脑仁里,把里面那点浆糊全冻瓷实了。
我木木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护士递过来的笔,冰得我手指头一哆嗦。
签字的时候,手抖得不像自己的,“苏釉”俩字写得歪七扭八,像两条快死的虫子。
护士转身就进了那扇生死门。
我捏着那张纸,边角硌得手心发疼。
整个人跟抽了骨头似的,摇摇晃晃往走廊尽头的储物格挪。
我的工具箱在那儿,里面还躺着我今天刚修好、本打算交活儿的一尊德化白瓷观音像。
观音低眉顺眼,脸盘子安详,通体雪白雪白的,釉面润得像刚凝住的猪油,好像把世上所有的糟心事儿都隔开了。
我冰凉哆嗦的手指头,摸过观音衣服上那些细细的褶子,那点凉飕飕的滑溜劲儿,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像个正常人的念想。
我得喘口气,得找点我还活着的证据。
手指头刚碰到观音光溜溜的底座,一阵穿堂风“呼啦”一下灌进来,从敞开的窗户那儿。
一张白纸片子,轻飘飘的,盖着刺眼的红章印着吓死人的数儿,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糊在观音低垂的眼皮子底下,像道豁开的疤。
催款单。
嗡——脑子里那根绷到头的弦,彻底断了。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就剩下耳朵里尖利的叫唤,还有心口窝炸开的疼。
我下意识伸手去扶墙,手指头尖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低头一看。
手心,刚才签病危书的时候,指甲不知啥时候抠进了肉里,划破了皮,正往外冒血珠子。
一滴热乎乎、粘唧唧的血,顺着我哆嗦的手指头,往下掉。
啪嗒。
那滴血,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催款单盖着的观音脸蛋上。
雪白雪白的德化釉,立马晕开一小片刺眼的猩红。
像菩萨哭了血泪,更像一个恶狠狠的嘲讽戳在那儿。
我首勾勾盯着那抹红在冰凉的白瓷上洇开、凝住。
八十万的催款单,病危通知书上我弟的名儿,手心伤口的疼,观音脸上那滴血……所有冷的、狠的、没指望的破烂事儿,被这滴血硬生生糊成一坨,死沉死沉地砸下来,把我彻底摁进了水里,喘不上气。
身子顺着冰凉的墙往下出溜,最后缩在ICU走廊硬邦邦、凉冰冰的地砖上,缩成一团。
眼泪跟开了闸似的往外涌,没声儿,肩膀抖得停不下来,憋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带着血腥味:“磊磊……”裤兜里的手机跟抽风似的震起来,一遍又一遍,死命地撕扯着这片死寂。
我懵懵懂懂抬起头,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更显惨白。
屏幕上蹦跶着俩字:唐果。
我攒了把劲儿,指头抖着划开接听。
“釉釉!
你在哪儿呢?!”
唐果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我那层麻木的壳,带着股豁出去的急火劲儿,“有门儿了!
兴许……兴许能救磊磊!”
“救”字像电流,刺穿了我那团浆糊。
“……啥?”
嗓子眼干得冒烟。
“陆氏!
陆沉舟!
陆氏文化投资的大老板!”
唐果语速快得烫嘴,每个字都砸在我心坎上,“我托了八辈子的关系!
他愿意出钱!
只要能填上医药费的窟窿!”
荒唐感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陆氏?
那云彩顶上的大佛?
陆沉舟?
财经杂志封面上的主儿?
“他…凭啥?”
声音轻得跟蚊子哼似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唐果再开口,声音压得贼低,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劲儿:“他…缺个‘修东西的’。
一个能…能学‘她’的人。”
“‘她’?”
我呼吸一紧。
“……许清棠。”
唐果吐出这名儿,好像费了老大劲,“陆沉舟的未婚妻。
去年…出事没了的那个顶尖修复师。”
许清棠。
“神之手”。
这名字像道闪电劈进我脑子里。
“釉釉,我知道这事儿…听着邪乎!
可眼下这是救磊磊唯一的路了!
陆沉舟…他就提了这一个要求!
三百万!
够磊磊换肾和后面治的了!”
唐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股子狠劲儿,“地址发你微信了!
栖梧苑!
现在!
立马过去!
他在等你!
釉釉,算我求你了!
为了磊磊!”
忙音刺得耳朵疼。
我攥着冰凉的手机,屏幕上裂的纹路照着我那张没一点血色的脸。
手心伤口一蹦一蹦地疼。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穿过乱糟糟的走廊,死死钉在那扇关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生是死的手术室大门上。
八十万。
病危。
ECMO。
三百万。
换肾。
活下去。
学许清棠。
栖梧苑。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转、撞头、炸开花。
想活的本能和对弟弟那份揪心的怕,像两条冰凉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
我扶着墙,一点点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腿脚麻得没知觉。
最后看了一眼那仨刺眼的红字。
转身。
一步一步。
挪出这条满是死味儿的白走廊。
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刀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