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程拖着一个小型登机箱,混迹在匆忙的旅人中。
他眼下乌青未散,昨夜几乎未曾合眼。
昌邑的名字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蛊惑力。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短暂逃离,去那个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重压的地方喘口气。
飞机在轰鸣中拔地而起,冲入灰蒙蒙的云层。
舷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厚重的云海彻底隔绝。
顾锦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试图清空纷乱的思绪,但王雅蓉年轻的笑靥和林薇冷漠的侧脸依旧在黑暗中交织缠绕。
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细小的电流,在他心头窜过,却被他强行压下。
飞机平稳降落在昌邑机场。
走出廊桥,一股湿润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与上海干燥冷硬的都市气息截然不同。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激活了更多沉睡的记忆碎片——校园食堂饭菜的味道,操场雨后泥土的气息,王雅蓉发间洗发水的淡淡花果香……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淤积的浊气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他没有叫车,而是在机场租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握上方向盘,一种奇异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他需要这种掌控感,尤其是在这个充满未知旧日气息的地方。
导航设定为“昌邑医学院”,那是他青春故事开始的地方。
车子驶离机场高速,汇入昌邑市区相对舒缓的车流。
道路两旁,熟悉的南方植被郁郁葱葱,间或能看到一些老旧的建筑,诉说着城市的变迁。
十几年过去,昌邑的变化很大,高楼林立,商圈繁华,早己不是记忆里那个慵懒的小城。
但某些街角巷陌,依旧固执地保留着当年的风貌,像时光特意留下的印记,等着故人来辨认。
顾锦程开得很慢,目光贪婪地掠过窗外的街景。
经过一家挂着“老字号”招牌的馄饨店时,他仿佛看到两个年轻的身影挤在狭小的店铺里,分享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王雅蓉被烫得首哈气,眼睛却笑得眯成缝。
经过一个街心公园,那里曾是他们无数次散步、聊天的场所……记忆与现实不断重叠、碰撞,带来一阵阵恍惚的眩晕感。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过于鲜活的幻象。
车子拐上一条通往老城区的双向西车道主干道——明远路。
这条路拓宽了,但两旁的法国梧桐依然高大茂密,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路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这光影,与他记忆中和王雅蓉并肩走过的林荫道何其相似。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鸣笛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炸响!
顾锦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一辆失控的、庞大的土黄色工程运输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带着毁灭性的气势,蛮横地冲破了对向车道的隔离带,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他所在的车道、朝着他的车头,斜冲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顾锦程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向左急打方向盘,脚下狠狠踩向刹车踏板!
“砰!!!!!!”
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耳膜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撕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明远路上空炸开!
顾锦程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狠狠攫住、抛掷!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撕碎了一切感官。
安全气囊在千分之一秒内爆开,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像一个巨大的、柔软的拳头,狠狠地、无情地砸在他的脸上和胸口!
剧痛瞬间炸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瞬间碎裂!
挡风玻璃在他眼前轰然炸裂,化作无数尖锐的、闪着寒光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地向他激射而来!
有几片划破了他的脸颊和额头,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世界瞬间被染上了一层刺目的猩红。
车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原地旋转、翻滚!
天旋地转!
顾锦程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塞进滚筒洗衣机的破布娃娃,在狭小的空间里被疯狂地摔打、碰撞。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每一次翻滚都让他离意识更远一步。
内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移位,喉咙里涌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味。
耳鸣尖锐得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大脑,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视觉彻底消失,只剩下爆炸般的白光和无边的黑暗在疯狂交替闪烁。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剧烈的疼痛信号如同失控的电流,在他残存的神经末梢疯狂流窜,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麻木感迅速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之前,最后一幅画面,以一种诡异而清晰的慢镜头,强行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翻滚、颠倒的世界里,透过破碎的车窗,他看到了一抹疾速掠过的、刺眼的白色身影。
那身影似乎正向他冲来。
紧接着,一个反光的、小小的金属牌在混乱中一闪而过,上面似乎有几个字……他集中了全部残存的意识去辨认……“宿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下面似乎是一个名字……“王”……“雅”……后面的字迹被飞溅的鲜血和扭曲的光线彻底模糊了。
王……雅……这个深埋在心底十余年、几乎被时光尘封的名字,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带着微弱却灼热的温度,骤然点亮了他意识深处最后的微光。
是她吗?
怎么可能……这个荒谬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只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汹涌而来的、冰冷刺骨的黑暗彻底淹没。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最后的感知。
那感觉无法言喻,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巨大的、冰冷又带着某种韵律的手,悄然拨动了宇宙深处某根无形的琴弦。
嗡——一声听不见却震撼灵魂的共鸣,穿透了肉体的剧痛和意识的混沌。
然后,时间……或者说某种维系他存在的法则……断裂了。
世界在他感知的尽头彻底扭曲、分解,化作无数旋转的光带和破碎的色块,最终归于一片纯粹、死寂、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
他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卷走,坠向未知的深渊。
最后一点关于疼痛、关于恐惧、关于那个名字的思绪,也彻底消散在虚无之中。
明远路上,刺耳的刹车声、惊恐的尖叫声、警笛的呼啸声……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