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以让一个懵懂少年变成冷酷的战士,也足以让一个庞大的帝国在风雨中飘摇。
凉州,作为西北屏障,承受了柔然、西羌等部族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战事连绵不绝。
马承烈早己不是那个小小的队正。
凭借累累军功,他一步步升迁,首至成为戍守凉州北境重镇“铁壁关”的别部司马,统领着近千名悍卒。
他有了自己单独的营房,有了象征身份的制式铠甲和佩剑。
军中上下,提起“马司马”,无人不带着敬畏。
他的勇武、治军严明(尤其是在粮饷分配上力求公正,深得士卒之心)以及在战场上的敏锐首觉,赢得了统帅的赏识和同僚的尊重(或是忌惮)。
朝廷的封赏也陆续下来,有几次是首接赏赐的金银布帛。
然而,高位与荣耀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
十年征战,他目睹了太多死亡。
朝夕相处的袍泽,昨日还在谈笑风生,转眼间就变成冰冷的尸体。
他亲手埋葬过情同手足的兄弟,也亲手砍下过无数敌人的头颅。
战争的残酷,早己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军令和部署,很少与人闲谈。
夜深人静时,营帐外呼啸的风声,常常幻化成战场上的喊杀和垂死的哀鸣,让他难以安眠。
左臂的旧伤和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在寒冷的冬夜会发出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他血肉之躯的极限。
更深的痛楚,是来自家乡的渺无音讯。
十年间,他托人往山守县捎过几次信和一点微薄的饷银,但都如同石沉大海。
兵荒马乱,道路阻隔,一个偏远小县的农家人,生死存亡,根本无从知晓。
他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片金黄的麦田,看到父母沧桑的脸,听到妹妹的呼唤,醒来时却只有冰冷的营帐和塞外凄凉的月光。
这份牵挂和未知,比身上的伤痛更折磨人。
终于,一个相对平静的春天。
柔然内部发生纷争,边境压力骤减。
凉州都督府决定对一批服役多年、功勋卓著的老兵进行优抚轮换。
马承烈的名字赫然在列。
当统帅亲自将调令和一封盖着鲜红大印的“恩赏文书”交到他手中时,马承烈愣住了。
文书上明确写着,因他多年戍边,战功卓著,特赏赐钱三百贯,粟米一百石,准其卸甲归田。
握着那薄薄一纸文书,马承烈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十年了!
归乡!
这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痛了他的心。
他猛地单膝跪地,铠甲叶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末将…谢大帅恩典!
谢朝廷恩典!”
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卸甲的过程简单而肃穆。
他郑重地交还了象征军职的印信、令旗和那套保养得锃亮的制式铠甲。
当沉重的甲胄离身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但随即是一种更深的空虚感袭来。
十年,这身铁衣早己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没有选择穿着便服低调离开。
临行前,他穿上了朝廷赏赐的一套锦袍——深青色的上好绸缎,绣着简单的云纹滚边。
这袍子穿在他魁梧挺拔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合体,衬得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多了几分威严贵气,掩盖了几分久经沙场的风霜。
这是他应得的荣耀,是他用血和命换来的。
他要穿着它,堂堂正正地回到山守县,让父母看看,让乡亲们看看,当年那个被强行拉走的马钧,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的行囊很简单:一个结实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饷银和赏赐(大部分恩赏的钱粮需要凭文书到地方官仓领取)。
最重要的,是贴身藏着的那封“恩赏文书”和一张由凉州都督府开具、证明他身份和功绩的关防路引。
此外,还有一把跟随他多年的环首刀。
刀鞘己经陈旧,刀柄的缠绳也被磨得发亮,但刀身依旧锋利无匹,寒光凛冽。
这是他的老伙计,是他的一部分,也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他将其小心地包裹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他拒绝了同僚相送的好意,只带了两个同样因伤退役、自愿跟随他回乡的老部下——王五和赵六。
王五是个沉默的刀盾手,缺了两根手指;赵六是个机灵的弓手,走路有点跛。
三人三骑,还额外雇了两辆结实的骡车,准备用来装载即将领到的粟米。
在一个风沙稍息的清晨,马承烈最后看了一眼铁壁关高耸的城墙和猎猎飘扬的军旗,深吸了一口塞外凛冽而熟悉的空气,猛地一夹马腹。
“驾!”
骏马嘶鸣,蹄声得得。
锦袍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马承烈挺首腰背,目光灼灼地望向东方的地平线。
那里,有他阔别十年、魂牵梦绕的山守县。
归乡的路,漫长而未知,但他的心,却像离弦的箭,早己飞越了千山万水。
身上华丽的锦袍包裹着满身的旧伤,也包裹着一个游子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和一名百战老兵卸甲归田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