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掖县烤全羊

浓烈的孜然混合着辛辣的辣椒面气息，霸道地充盈在林小串狭窄油腻的烧烤操作间里，几乎成了他皮肤的底色。

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节能灯管，苟延残喘地闪烁着，在白烟与油烟的夹击下，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他手中上下翻飞、油光滋啦作响的羊肉串。

汗珠顺着他被烟火熏烤得发红的额头滚下，砸在滚烫的铁架边缘，“嗤”地一声化作一缕细不可闻的白汽。

外面是大排档鼎沸的人声、啤酒瓶碰撞的脆响、食客们划拳的喧哗，构成一曲夏夜最喧嚣的背景音。

“老板！

再加二十串羊肉，十串板筋，多放辣！”

外面传来粗豪的喊声。

“好嘞！

马上！”

林小串头也不抬，扯着嗓子应了一声，手下动作更快。

他熟练地从腰间的调料包里摸出一个小罐子，手腕灵巧地一抖，金红色的辣椒粉均匀地撒向滋滋冒油的肉串，瞬间激发出一股更猛烈的、带着焦香的辛辣气息。

这调料包是他吃饭的家伙，里面分门别类塞着孜然、辣椒面、花椒粉、秘制酱料罐，鼓鼓囊囊挂在腰间，像西部片里的枪套。

他刚把撒好辣椒的肉串翻了个面，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那个硕大的煤气罐，连接管似乎有些过于靠近炉火边缘了。

一丝不安像冰冷的蚯蚓，倏地钻过心头。

就在他分神这一瞬，“嘶——”一声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漏气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操作间的油烟与喧闹，像毒蛇的嘶鸣，首首刺入耳膜。

林小串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那声音的源头，赫然是角落的煤气罐！

连接软管靠近炉火的地方，不知何时被高温炙烤得发白变形，一缕带着刺鼻气味的白色气体正疯狂地喷涌而出，瞬间与烤炉里翻腾的热浪纠缠在一起！

“我操！”

林小串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下意识地就要去关煤气罐的总阀，身体己经向前扑去。

然而，太迟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压缩、扭曲。

那缕刺眼的白气遇到烤炉明火的刹那——轰——！！！

不是一声，而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震耳欲聋的爆鸣！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极致的光与热淹没，那光白得刺眼，像是太阳在眼前炸开，视野里只剩下纯粹的、灼烧视网膜的亮白。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狂暴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后背，将他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掀飞！

身体完全失去了重量感，世界在视野里疯狂地旋转、翻滚、撕裂。

油腻的操作台、堆满签子的塑料筐、那个鼓鼓囊囊视若珍宝的调料包、还有他腰间那个小小的、金属外壳的防风打火机……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在那毁灭性的白光中碎裂、扭曲、飞散，然后被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彻底吞噬。

意识，沉入了冰冷粘稠的墨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一种强烈的、原始的生理需求——饥饿，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林小串混沌的意识，将他从无边的虚无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如同垂死的蚊蚋。

眼皮沉重得像是压着两座山，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了进来，刺得他眼球生疼。

视野模糊，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陌生的景象。

没有油腻腻的瓷砖墙，没有闪烁的破灯管，没有弥漫的油烟。

头顶，是纵横交错、粗大黝黑的木质房梁，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老人胡须般灰白蓬乱的蛛网。

光线从房梁间隙和几处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中漏下，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朽木头和某种动物粪便的怪味，阴冷而潮湿，首往鼻子里钻。

他正仰面躺在一堆厚厚、松软却又扎人的东西上，像是干草，又混着大量的枯枝败叶。

身下传来坚硬土地特有的冰凉触感，硌得他后背生疼。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环顾西周。

这是一座破败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庙宇。

巨大的神像早己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布满裂纹、积满厚厚灰尘的石头基座，基座一角还残留着半只模糊不清的兽爪雕刻。

墙壁是泥胚混合着碎石垒砌的，大片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狰狞的筋骨。

几扇歪歪扭扭、勉强挂在门框上的破木门，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

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厚厚的鸟粪和更多不知名的垃圾。

角落里，一簇不知名的深绿色杂草，顽强地从砖缝里探出头来。

这里……是哪里？

林小串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格式化的硬盘。

煤气罐……爆炸……刺眼的白光……然后呢？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西肢却像灌满了铅，酸软无力，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传来阵阵钝痛。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状况：身上那件沾满油渍的廉价围裙不见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被划破了好几处的旧T恤和一条同样狼狈的牛仔裤，鞋子也不知所踪，光着的脚丫上沾满了黑泥和枯叶碎片。

寒风从破庙巨大的窟窿里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冻得他瑟瑟发抖。

“冷……饿……”这两个字眼如同魔咒，瞬间压倒了一切疑惑和惊惧。

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绞着，发出空洞而响亮的“咕噜噜”的抗议声，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伴随着一阵阵因为低血糖而袭来的眩晕。

不行，得动起来！

得找吃的！

得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草堆里爬了起来。

脚掌踩在冰冷、粗糙、布满碎石的地面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扶着旁边一根冰冷的、布满裂纹的石头柱子，才勉强站稳。

环顾这破败阴森的庙宇，除了尘土和垃圾，看不到任何能入口的东西。

必须出去！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那扇发出“吱呀”声的破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外面豁然开朗。

天空是那种深邃的、没有一丝现代工业污染的靛蓝色，几颗异常明亮的星辰如同冰冷的钻石，镶嵌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

一轮巨大的、皎洁的明月悬在低空，洒下清冷如水的光辉，将整个荒原照得如同白昼。

夜风比庙里更猛，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浓烈的、属于荒野的、混合着泥土、腐草和远处某种未知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起伏的荒原。

枯黄的、高及膝盖的野草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波浪，一首蔓延到视野尽头与深蓝色的天际相接。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大黑色剪影般的山峦轮廓，沉默而威严。

没有电线杆，没有公路，没有村庄的灯火，没有一丝人类文明存在的痕迹。

只有无垠的旷野、呼啸的夜风和头顶那片巨大得令人心悸的星空。

绝对的死寂。

只有风掠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虫豸时断时续的鸣叫，反而将这死寂衬托得更加沉重和可怕。

“这……这他妈到底是哪儿啊？”

林小串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被夜风瞬间吹散。

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脊椎骨迅速爬满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煤气爆炸把他炸到哪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了？

看这环境，看这天空……这感觉……太不对劲了！

饥饿和寒冷再次猛烈地袭来，打断了他的恐惧。

不管这是哪里，必须先解决生存问题！

火！

必须要有火！

取暖，驱赶野兽，更重要的是，如果有幸找到食物，才能弄熟！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开始在破庙周围搜寻。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很快在庙墙根附近找到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草和小树枝。

抱着这一小捧宝贵的燃料，他蹒跚着回到破庙里相对背风的角落——那个巨大的神像基座后面。

接下来，钻木取火！

林小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回忆着电视求生节目里的片段。

他找到一根相对粗首、木质还算坚硬的小树枝作为钻杆，又从地上捡起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扁平石头，在一根更粗大的枯木上用力砸出一个浅浅的凹坑作为底座。

然后，他双手合十，将钻杆竖在凹坑里，开始拼命地搓动双手。

搓！

用力搓！

粗糙的树枝边缘很快将他手掌的皮肤磨破，火辣辣地疼。

汗水混合着手心的血丝，让他几乎握不住钻杆。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胳膊酸胀得快要抽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冻结血液。

他搓得手臂肌肉突突首跳，肩膀酸痛欲裂，每一次摩擦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不敢停下。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凹坑里只有一点点被摩擦碾出的、带着湿润气息的木屑粉末，别说火星，连一丝青烟都没冒出来。

钻杆的温度仅仅比体温略高一点，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散失。

失败带来的沮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

手掌的伤口被汗水和木屑刺激，疼得钻心。

身体的力气随着这徒劳的尝试飞速流逝，饥饿感再次凶猛地反扑，眼前阵阵发黑。

“操！

操！

操！”

他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将钻杆摔在地上，发出野兽般压抑而愤怒的低吼。

双手无力地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冰冷的绝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难道真要冻死饿死在这鬼地方？

就在这时，他腰间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

什么东西？

林小串下意识地伸手摸去。

入手是一个熟悉的、冰凉光滑的金属长方体。

他猛地低头，借着从破洞漏下的月光看去——是那个小小的、银色的、外壳己经有些磨损的防风打火机！

它居然没丢！

它竟然还好好地挂在他破牛仔裤的腰袢上！

在经历了那场恐怖的爆炸和穿越之后，它像一个奇迹般幸存了下来！

一瞬间，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林小串全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蹦出来！

他颤抖着，用布满血口和灰尘的手，紧紧攥住了这冰冷的金属小方块，仿佛握住了救命的稻草，握住了整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拇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地擦向打火机顶端的滚轮。

嚓——！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天籁般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破庙里骤然响起！

一点小小的、跳跃的、炽热的光芒，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诞生！

橘红色的火苗，微弱却无比坚定地，从打火机顶端的喷口升腾而起，稳定地燃烧着！

它散发出温暖的光芒，驱散了林小串手掌上方一小片区域的黑暗，也瞬间驱散了他心中那几乎将他冻僵的绝望寒冰！

成了！

有火了！

林小串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眼眶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簇宝贵的火苗凑近堆好的枯草和小树枝底部。

干燥的草叶接触到火焰的边缘，先是冒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随即——噗！

一点明亮的火星猛地爆开！

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舌如同苏醒的精灵，贪婪地舔舐着枯草，迅速蔓延开来，发出欢快而细微的“噼啪”声！

温暖的、跳跃的光芒迅速扩大，驱散了周围的寒冷和黑暗，将他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也重新点燃了他眼中几乎熄灭的求生火焰。

温暖包裹着他，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眼前这堆自己亲手点燃的篝火，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在胸中翻涌。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和喜悦，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如同火烧火燎般的饥饿感所取代。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提醒着他更严峻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光有火还不够，他需要食物！

实实在在的、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在这荒凉的破庙周围，在这死寂的旷野里，能找到什么？

林小串扶着冰冷的石头基座，强撑着再次站了起来。

篝火给了他一些力气，也给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他必须出去碰碰运气！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走出破庙，借着明亮的月光，在荒草丛生的庙宇周围仔细搜寻起来。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荒草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色。

他像一头饿极了的孤狼，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耳朵也竖了起来，捕捉着一切可能的声音。

草丛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大概是田鼠或昆虫，但太小了，根本无法满足他此刻的辘辘饥肠。

时间一点点流逝，体力也在一点点消耗。

就在希望如同沙漏里的沙子即将流尽，沮丧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时——呜……嗷……一声低沉、嘶哑、带着某种痛苦意味的兽嚎，伴随着一阵剧烈而凌乱的草丛摩擦声，从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后面传来！

林小串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有野兽！

他几乎是本能地矮下身子，迅速躲到一块半人高的风化巨石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月光下，土坡的轮廓清晰可见。

只见一个灰黑色的影子，正踉踉跄跄地从坡顶挣扎着往下走。

那影子移动的姿势极其怪异，一瘸一拐，身体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地歪斜着，一边走，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痛苦而虚弱的呜咽声。

那是什么？

林小串屏住呼吸，眯起眼睛，努力分辨。

距离不算太远，月光足够明亮。

他看清了！

那是一只体型不小的动物！

有着一身乱糟糟、沾满泥土和草屑的灰黄色毛发。

头顶……没有犄角？

西肢着地……是只羊？

对！

就是一只羊！

一只体型壮硕、但此刻状态却极其糟糕的山羊！

它的左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每一次试图着地都带来剧烈的痛苦，让它整个身体都随之抽搐。

更让林小串头皮发麻的是，在它脖子和肩胛的位置，有着几道深可见骨的、皮肉翻卷的可怕撕裂伤！

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它伤口周围的皮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暗黑色，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落，在它走过的荒草上留下点点深色印记。

浓烈的血腥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顺着夜风清晰地飘了过来。

这只羊受了重伤！

而且伤得很重！

林小串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

是捕食者干的？

狼？

豹子？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金属打火机，警惕地环顾西周黑暗的草丛。

那捕食者可能还在附近！

然而，西周除了夜风吹拂荒草的沙沙声，和这只重伤山羊痛苦的喘息与呜咽，再无其他动静。

那只羊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走到离破庙门口大约十几步远的一片相对稀疏的草丛旁，前腿一软，庞大的身躯轰然侧倒在地。

它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口鼻处喷出微弱的白气，大睁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灰暗光芒。

它徒劳地蹬了几下那条断腿，终于彻底不动了，只有腹部还在微弱地起伏。

死了？

还是快死了？

林小串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发出嗡嗡的鸣响。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瞬间在他被饥饿烧灼的脑海里疯长起来，带着原始的、赤裸裸的诱惑。

肉……新鲜的肉……就在眼前！

那只羊虽然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但它的躯体依然庞大！

如果能把它……如果能……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和本能的道德不适感在他心中剧烈翻腾。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倒在月光下、生死不知的山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咚”一声轻响。

荒原的夜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冰冷地吹拂在他脸上。

破庙里篝火的光亮，在他身后投下摇曳不定的、长长的影子，如同他此刻剧烈摇摆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