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雄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后颈的僵硬酸痛如同被铁钳狠狠夹过一般,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环顾西周,凌乱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宿醉后特有的浑浊气味,烟灰缸里堆满了扭曲的烟蒂,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书房辗转到客厅,又是什么时候在这硬邦邦的沙发上昏睡过去的,或许,那根本算不上睡眠,不过是在无边无际的焦虑和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任由疲惫的身体暂时摆脱了灵魂的折磨。
他揉了揉因宿醉和缺乏睡眠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混沌。
公寓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单调而固执的“咔哒”声,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不紧不慢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也一下下地剐蹭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
每一个节拍都像在倒数,倒数着某个他极力想要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时刻的来临。
昨晚,不,准确地说,是前天晚上,李珍在结束了一场例行的、毫无温度的晚餐后,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看着他,说出了那句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话:“华雄,明天,不,后天上午,我们去律师楼谈谈吧。”
她的声音不高,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提前宣告了他这段维系了十二年的婚姻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愣在原地,张口结舌,想追问,想争辩,想咆哮,但最终却只是徒劳地看着她转身走进了卧室,留下一个决绝而冷漠的背影。
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形的深渊,将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世界彻底割裂。
周华雄晃晃悠悠地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胡子拉碴的下巴,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从心底深处涌出的绝望。
镜子里映出的男人,面色憔悴,眼袋浮肿得像是挂了两个紫色的水袋,头发也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贴在布满细纹的额前。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家伙,真的是那个曾经在签售会上意气风发、还算小有名气的悬疑冒险小说作家周华雄吗?
那个曾经用文字编织出一个个奇幻瑰丽世界的男人,如今却连自己的生活都经营得一塌糊涂。
餐桌上,李珍留下的早餐——一片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全麦吐司,一个剥了壳的水煮蛋,还有一杯用保温杯装着的、尚有余温的牛奶——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即使在他们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也从未改变。
但这惯常的体贴,此刻在周华雄眼中,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提醒着他即将失去的一切。
他没有任何胃口,只是给自己冲了一杯滚烫的、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浓烈而苦涩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像是在吞咽着他此刻五味杂陈的心情,苦涩中带着一丝自虐般的清醒。
李珍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己经换上了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脸上化着精致却也显得格外疏离的淡妆,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掩盖在了那层薄薄的粉底下。
她没有看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瞟向他这边,径首走到玄关,从鞋柜上拿起一个看起来颇为厚实的公文包,里面似乎装着即将改变他们两人命运的文件。
“我先走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自己……也准备一下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压低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那句“你自己也准备一下吧”,像是在提醒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记得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周华雄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湿的棉花,沉重而滞涩,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多想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多想跪下来乞求她的原谅,多想告诉她自己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这个家。
但所有的语言,在触及到她那双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眸时,都瞬间瓦解,化为乌有。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珍打开门,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坚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
“砰!”
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无情地合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华雄的心上,也将他与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压抑的“家”彻底隔绝开来。
那扇门,仿佛隔绝了过去与未来,隔绝了希望与绝望。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随着这声巨响,彻底破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约定时间的。
脑子里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乱麻,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互相纠缠,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李珍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坚决?
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十几年的感情,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说散就散了吗?
他还能挽回吗?
如果不能,他又该何去何从?
儿子小念怎么办?
他该如何向年幼的儿子解释这一切?
穿上那件许久未曾打理、布满褶皱的西装外套,他行尸走肉般地走出了公寓。
楼道里邻居们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只是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仓皇而逃。
城市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喧嚣而拥挤。
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公交车报站的电子音、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一切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陌生而充满了恶意。
每一张从他身边经过的麻木或焦急的面孔,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狼狈和失败。
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脚步也有些虚浮,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保持镇定,努力回忆着那些曾经与李珍共同经历的美好片段——第一次约会的紧张与甜蜜,婚礼上她含泪的笑容,小念出生时两人相拥而泣的喜悦……他试图从这些温暖的记忆中汲取一点力量,或者找到一丝李珍可能回心转意的蛛丝马迹。
但那些曾经支撑着他、温暖过他的回忆,此刻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锋利的匕首,一遍遍地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来回切割,让他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终于,他站在了那栋高耸入云、气派非凡的写字楼下。
冰冷的玻璃幕墙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和压迫。
他知道,楼上,那个即将上演他人生中最悲惨一幕的舞台,己经为他准备好了。
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无情“审判”。
走进富丽堂皇却也冰冷得毫无人气的大堂,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在前台小姐职业化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微笑指引下,他如同被无形的手推搡着,乘电梯来到了李珍聘请的那位据说在离婚官司领域颇有名气的王牌律师所在的楼层。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能吸走一切声音的羊毛地毯,只有他自己那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孤独地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那颗早己摇摇欲坠的心尖上。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隐约传来压低了的、冷静而克制的交谈声,其中一个,无疑是李珍的声音。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不受控制地渗出汗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仿佛有千斤重的、通往他婚姻断头台的门。
李珍己经到了,端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背对着窗户,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的律师,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精明、表情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侧过身,低声跟她交代着什么。
看到周华雄进来,李珍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收了回去,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周华雄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在李珍对面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会议桌中央那几份用精致文件夹装着的、散发着油墨清香却也透着一股不祥的冰冷气息的文件上——那无疑就是决定他命运的离婚协议书。
他知道,他生命中最艰难、也最屈辱的一场谈判,即将拉开序幕。
而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那个一败涂地的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