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清晰而无情,每一个条款都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在他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上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王建明律师那不带任何个人感***彩的、职业化的声音还在耳边不疾不徐地回响着,逐条解释着协议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法律条文,从婚内共同财产的精确分割比例,到双方婚前个人财产的明确界定,再到未来可能产生的共同债务的承担方式,最后,也是最让周华雄感到锥心刺骨的,便是关于他们年仅八岁的儿子周小念的抚养权归属、抚养费支付标准、以及未来探视权的详细安排。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精密计算和反复权衡后得出的最优解,清晰、理性,却也毫无人情味可言,仿佛他们之间那段长达十二年的婚姻,不过是一场可以被精确量化和分割的商业交易。
周华雄的目光有些渙散,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某一点,他几乎没有听清王律师具体在说些什么,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的,是李珍刚刚那些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般敲击在他心上的话语。
他试图从那些冰冷而绝望的话语中,寻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一毫可以让他抓住并进行反驳的余地,但最终却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李珍说的,尽管残酷,却大部分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确实像个偏执狂一样沉迷于自己的创作世界,将家庭的重担,那些琐碎的、却又实实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压力,几乎都一股脑儿地堆在了李珍一个人瘦弱的肩膀上。
他也确实因为近年来在创作上遇到的瓶颈和整个出版市场的急剧变化,导致赖以为生的稿费收入锐减,甚至一度需要李珍动用她的积蓄来填补家用的亏空,让她在承担了精神压力的同时,也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
而他们之间在精神层面上的隔阂,更是早己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深不见底的巨大鸿沟,无情地横亘在两人中间,让他们即使同床共枕,也仿佛相隔万里。
“周先生,”王律师那略带一丝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尖锐的针刺一般,将周华雄从痛苦的思绪中猛地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关于这份离婚协议书的各项条款内容,您是否还有其他异议?
如果您对以上内容均表示认可,那么,就可以在这最后一页的指定位置签字了。”
他用手中那支价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轻轻地指了指协议书末尾那片刺眼的、等待着被填满的空白签名栏。
周华雄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沉重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哀求地,再次投向了坐在对面的李珍。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疲惫和倦怠,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后,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松懈。
他多么渴望,多么不切实际地渴望着,能从那双曾经盛满了对他浓浓爱意和无限崇拜的明亮眼眸里,寻找到一丝一毫的不舍,一丝一毫的留恋,哪怕只是一闪而逝的、微不足道的犹豫也好。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平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哀莫大于心死后的、彻底的麻木和释然。
“李珍,”他终于艰难地蠕动着干涩的嘴唇,发出了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我们……我们真的……真的就没有任何可能了吗?
为了……为了我们的小念,我们再……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努力一次,好不好?
我可以改,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可以改的……”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是多么的空洞、多么的无力、多么的可笑。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承诺,又如何能打动早己心如死灰的对方呢?
李珍沉默了几秒钟,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然后,她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角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泛起一丝比黄连还要苦涩的自嘲笑意:“华雄,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像摔碎的镜子一样,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地去拼接,那些裂痕也永远都会存在,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完美无瑕了。
我们都努力过,也都在这段婚姻里痛苦地挣扎过,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都遍体鳞伤,都精疲力尽了。
算了吧,放过彼此吧,这对你,对我,甚至对小念,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一把无形的、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周华雄心中那最后一丝、也是最卑微的一缕藕断丝连的幻想。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周华雄猛地抬起头,眼中因为绝望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猜测,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起来,“是不是因为有了别人?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够了!
周华雄!”
李珍第一次在整个谈判过程中提高了声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厌恶,那双平静的眼眸中也终于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来揣测我,来侮辱我吗?
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像你小说里的那些角色一样不堪!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与任何其他人无关!
是你,是我,是我们自己,一步一步地,把这段曾经美好的婚姻,亲手推向了今天的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周华雄被李珍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激烈反应彻底震慑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的话语如同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颓然地、深深地垂下了他那颗曾经高傲的头颅。
是啊,正如李珍所说,到了这个时候,再去毫无根据地追究所谓的“第三者”,除了能暂时满足一下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为自己的彻底失败寻找一个更不堪、也更能博取同情的借口之外,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王建明律师适时地、也是最后一次,将那支冰冷的派克钢笔,连同那份承载着他们十二年婚姻最终结局的协议书,再次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用一种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感***彩的目光注视着周华雄,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周华雄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钢笔。
他又一次抬起头,深深地、贪婪地看了李珍一眼,试图将她此刻的容颜,她此刻的表情,她此刻眼神中那复杂难明的情绪,都牢牢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深处。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就像这部即将签署的、冰冷无情的协议一样,被无情地分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复原。
他曾经引以为傲地拥有的一切——那个曾经温馨幸福的家庭,那个聪明可爱的儿子,那份曾经让他***澎湃、引以为傲的写作事业——都将在他落笔的这一刻,如同绚烂的烟花一般,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彻底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和无尽的失落。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大学图书馆里见到李珍时的情景,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一幅恬静优美的油画,让他怦然心动;他想起了他们婚礼上,当他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她眼中闪烁着的幸福而羞涩的泪光,以及他们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许下的相守一生的郑重誓言;他还想起了儿子周小念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隔着育婴室的玻璃,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到自己的人生在那一刻才真正变得完整……往事如同潮水般一幕幕在眼前汹涌闪过,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每一个场景都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沉重地吐出,像是要将胸腔中所有积郁的痛苦、不甘、愤怒和绝望,都随着这口气一同排出体外。
然后,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牺牲般的决绝,在那份冰冷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离婚协议书上,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华雄。
当最后一个字的笔锋艰难地落下,他感到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外街道上鼎沸的车马喧嚣,会议室内空调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甚至他自己那颗早己疲惫不堪的心脏的跳动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和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般,将他渺小的身影彻底淹没。
李珍和王建明律师在仔细核对过周华雄的签名后,也分别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律师熟练地将协议书一式三份整理好,一份交给了李珍,一份留作律师事务所存档,另一份则递给了周华雄。
李珍站起身,最后看了周华雄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也似乎有一丝……一丝转瞬即逝的、不易察觉的悲伤和不舍。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几乎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最后的道别,然后便拿起自己的公文包,转身,迈着坚定却也略显沉重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这间见证了他们十二年婚姻最终结局的会议室。
高跟鞋鞋跟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地敲击在周华雄那颗早己麻木的心上,首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
周华雄独自一人瘫坐在那张冰冷而坚硬的皮质沙发上,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和情感的、了无生气的木偶雕像。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在李珍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也随之彻底崩塌了,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和无尽的荒凉。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反而显得格外刺眼和充满了无情的讽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间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枯坐了多久,首到一位穿着制服的清洁工推着清洁车走进来,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准备开始日常的打扫工作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拖着那双仿佛灌满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地方,像一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归途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午后那片喧嚣而又无比陌生的城市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