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羊毛毡毯散发着浓重的汗味、膻味和陈年奶酒***发酵的酸气。
数座青铜兽头的灯台跳跃着昏黄的光,将几张面目各异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平添几分诡谲。
轩珂意迈入帐门的瞬间,所有低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十几道目光如无形的箭矢瞬间集中在他身上——惊愕的、审视的、冷漠的、还有难以掩饰的恶意。
他一眼便捕捉到核心。
首座空悬——那是楼兰王的位置。
左下首,一个身穿精良铁鳞甲、身材肥硕的中年人端坐着。
阔脸盘,连鬓的虬髯梳理得油光锃亮,一手正摩挲着颌下的浓密胡须,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正是安归。
右首位置,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匈奴人踞坐着。
深眼窝高颧骨,浓密卷曲的鬓发垂落,脸上横着一道从眉骨划向耳根的陈年刀疤,更添凶悍。
他身着厚重的黑褐色皮质甲胄,腰畔挂着一柄沉重的弯刀,正旁若无人地举着一个华丽的铜制酒樽,金黄粘稠的酒液在晃动。
在他脚边不远处的毡毯上,阿古丽双手被粗糙的牛皮绳紧紧反缚在身后,以一种屈辱的姿态半跪半坐。
猩红的裙裾铺在深色的毡毯上,分外刺目。
她脸上带着清晰的指印,唇边有一抹未擦净的血痕,头发散乱,月光石的微光在她凌乱的发间若隐若现。
但她依旧昂着头,死死咬着下唇,紧盯着那握着酒樽的匈奴人,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她的左手腕被反扭着压在身下,一抹刺目的鲜红正从捆绑处缓慢地沁出,染红了绳索边缘一小片羊毛——是挣扎擦伤,还是更粗暴的对待?
安归看到轩珂意,那双肥厚的嘴唇咧开一个虚假的笑容,摩挲胡须的手指顿了顿:“哦?
轩将军竟能起身了?
真是万幸。
还以为将军要静养许久呢。”
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嘲弄和一丝冰冷的疏离。
那端着酒樽的匈奴人也转过头,带着刀疤的脸扯出一个凶狠的笑容,目光像打量猎物一样扫过轩珂意全身。
浓重的喉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拔都见过轩将军。
想不到安归大将军说你命在须臾,”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樽,金黄的液体几乎要泼洒出来,“这大漠的雄鹰命硬得很呐?
看来天神还不想收了你去。
来得正好!”
他重重地将酒樽顿在身前的矮几上,发出“咚”一声闷响,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钉在阿古丽身上:“我大匈奴左贤王胸怀草原,不忍兵锋西指生灵涂炭。
特令拔都前来,求娶阿古丽公主!”
他顿了顿,眼光扫过安归和帐中几名楼兰官员或迟疑或谄媚的脸,最后定格在轩珂意身上,声音拔高,带着***裸的威胁和不容置疑:“公主嫁于左贤王,楼兰便是大匈奴的姻亲。
往后十年,楼兰商道太平,牧草丰美,天神庇佑!
这不正是安歇干戈、造福万千族人的良策吗?”
话音落地,帐内的空气凝滞如铁。
安归老神在在地重新捋起了胡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盘算。
几名校尉低下了头。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刚刚踏入帐中的轩珂意身上——这曾经的“右将军”,此刻是死里逃生的废人,还是一个依旧横亘在媾和道路上的铁疙瘩?
拔都的笑容更加猖狂,带着匈奴贵族特有的、对西域“懦弱城邦”的鄙夷。
阿古丽猛地转头看向轩珂意,眼眶发红,里面噙满的不是泪水,而是破碎的悲愤和最后一线渺茫的希冀。
她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下唇己渗出血珠。
手腕被死死地扭着压在身下,摩擦传来尖锐的刺痛,那处染血的羊毛,红色正悄然蔓延。
就在这死寂之中,轩珂意动了。
他一步步走向帐中,脚步沉稳得不带任何重伤初愈的虚浮。
每走一步,帐内无形的压力似乎便沉重一分。
他的目光扫过安归的冷笑,扫过匈奴人的凶悍与轻视,最后落在阿古丽那双被怒火点燃的眼睛里。
那一眼很短,却又很长。
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风沙,清晰地勾连起记忆深处那个灿烂阳光下递给他鹰羽的、说要“守护胡杨林”的小女孩。
一丝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灵魂——是原主灵魂里残留的最深处印记被触动?
还是纯粹的巧合?
那深藏的羁绊如同枯井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光,被此刻阿古丽眼中的绝境悲怆重新点燃。
一股冰凉刺骨的气流沿着脊椎首冲头顶,将那短暂迟疑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在生死搏杀前凝练如冰的绝对理智和一种被深深激怒的暴戾。
他走到主帐中央,离拔都的酒樽矮几不过三步之遥。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顿。
单膝点地,右手抚胸——右将军的拜礼。
“末将轩珂意,”低沉沙哑的声线在死寂的军帐中响起,清晰地送进每一个人的耳朵,“参见左贤王使者拔都大人。”
行礼无可挑剔,姿势硬朗如弓。
拔都脸上刀疤微微抽动,似乎有些意外对方的“驯服”。
安归捋须的手指停住了,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的阴沉。
阿古丽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绝望的灰暗就要覆盖最后的火焰。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便是定局时——跪地的轩珂意身体没有半分上扬的意思。
他抚在胸前的手,猛然落下,五指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腰间那柄原主从不离身的横刀!
锵——!
刀鞘与粗糙的青铜卡扣摩擦,爆发出刺耳的震鸣!
一道匹练似的寒光骤然乍亮!
速度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抹白痕!
不是指向拔都,更不是指向安归!
沉重的刀刃带着一往无前、撕裂空气的决绝呜咽,狠狠劈向拔都身前那张摆着酒樽的矮几!
“嘭——哗啦——!”
案几应声而裂!
碎裂的木屑和精美的漆片西散飞溅!
金黄的酒液如同滚烫的血液般激射开来,洒在拔都的皮甲和安归华丽的长袍上,染污一片。
拔都那只华贵的青铜酒樽在木屑和酒液中哐当翻滚出去,最终嵌在一地狼藉之中。
帐内死寂。
时间仿佛被这把刀悍然劈断。
匈奴随从的弯刀甚至才拔出一半,脸上的惊怒混合着来不及反应的茫然凝固在那里。
安归捋须的手指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溅落在自己袍角上的污渍。
所有官员瞬间面如土色,心脏几乎跳出腔子。
只有阿古丽,被反绑着双手的阿古丽,眼中那即将熄灭的火星,如同浇上了滚烫的油,轰然一下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腕的剧痛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个持刀的身影!
血滴顺着手腕滑落,落在猩红的裙摆上,晕开,再无痕迹。
刀锋稳稳地压在破碎桌案的残余上,距离拔都的膝盖仅半尺之遥。
持刀的人缓缓抬头,那张刚刚还低眉行礼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跳动的灯火下,如同沙漠深处最寒冷的冰泉,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地撞上拔都那双充满暴戾杀意的凶眼:“左贤王若是真想联姻,与我楼兰结万世之好……”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字字清晰,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一个几乎窒息的人心头:“那拔都大人便该先去问问玉门关内的诸位汉朝使节。
他们,想必也很愿意看到贵国与我楼兰……永修同好。
毕竟——”他嘴角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绷了一瞬,形成一丝冰冷嘲讽的弧度,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脸色己由愕然转为铁青的安归,最终死死钉在拔都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我们楼兰国八成以上的粮草军需,皆由汉家商队,经玉门关栈道———— 寸寸运送而来!”
“玉门关栈道” 五个字,如同沉甸甸的玄铁重锤,狠狠砸在压抑的军帐之内。
空气彻底凝固,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拔都那沉重得如同野兽般的喘息。
碎木屑还沾在安归油亮的胡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