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虞子鸢,你为什么要把子川推下湖?”
虞长生冷着脸,穿着一身官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子鸢。
父亲带来的压迫感总是很强,眼神常常犀利严肃,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
只有在见到娘亲时,眉眼间才会化开柔情。
子鸢好冷,
纵然裹了三床去年冬日里新打的厚褥子还是冷的瑟瑟发颤。
鹃儿坐在床榻上,将自家小姐抱在怀里。
小丫鬟落泪,红着眼睛,指着旁边的凌子川说道:
“将军,您也该看看小姐娇弱之躯,如何能推他落水?明明是那混账小子要掐死小姐不成,怕您责备,就伪造出这一落水的场面。”
虞长生偏头去看凌子川。
少年垂头,小声说:“没错,是我伪造的,都是子川之错。爹爹,子川还是回穗丰吧,这里不是子川的家,人人都说我是外室子,说我是粗鄙之人,说我野蛮不堪。我还是回去吧,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窗外轮月东升,纯白无瑕的月光洒在烟霞阁庭院内娇弱的虞美人花枝上。
花枝在风中摇曳,嫣红的花影映在少年眼尾,落下一抹胭脂色。
“胡说!”虞长生转过身,弯腰握住少年的肩:“川儿,你安心留在虞府。我接你回来的那天就说过,你只管当我是你亲爹爹就好。武将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就够了,何须要一一照搬那些个书生的古板?旁人的话,你莫听到心里去。”
子鸢愣愣看着爹爹对兄长时的眉目舒展。
“可是妹妹......”
少年的欲言又止让高大威猛的父亲当即怒气涌上心头。
虞长生回转头,皱眉训斥:“虞子鸢,我平时便教过你,莫要将花都那套拜高踩低学了去,更不要把外面那套歪风邪气带到家里来。家和万事兴,你为何要对兄长动手?”
父亲的脸如同夏日的阴晴不定,时而电闪雷鸣引来洪水滔天,时而盛日当空普照大地。
子鸢冷得发颤,靠在鹃儿怀里,无助地将被褥攥在柔软的手心。
少年黑眸闪动,依偎在虞长生宽厚的胸膛,对着她露出嘲讽。
子鸢冷的唇瓣也在抖,她头昏脑涨,虚弱开口:“爹爹我没有。爹爹你要相信阿鸢,阿鸢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川儿自己要掉在湖里去是吗?”
记忆里慈爱的男人对着她化开失望的怒,戴上了不近人情的面具。
“子鸢,爹爹教过你的,有错就要认。你真做错了事,爹爹也不会怪你的。只要我们改正就好。”
“我真的没有,爹爹你听阿鸢说,今日在国子学.......”
“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你只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欺负人?你受百姓赋税供奉,锦衣玉食长大,为何连这点容人之心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爹爹,哥哥这么高大,阿,阿鸢如何欺负得了他?”
“那是子川不同你计较,任你侮辱。”
眼泪淌落,子鸢抬眸,与虞长生对视,一字一顿说道:“爹爹当真是偏心。”
她喘着气,唇瓣苍白,声音却铿锵有力。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烟霞居。
子鸢巴掌大的小脸上深深地烙印着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父亲没收力,她被打得撞进鹃儿怀里,唇角擦破了皮,鲜血流至下巴。
鹃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拿出帕子颤颤巍巍给小姐擦拭血迹。
“当真是把你惯坏了。虞子鸢,你自幼被娇养在府中,满腹心思都用于家宅算计,你可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
虞子鸢死死咬唇,不让自己落泪。
父亲就是偏心,
自把兄长带回来以后,
便全然忘了还有她这个女儿。
兄长说什么便信什么,
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地这般冤枉她、说教她。
为何就是不愿意相信她呢?
为何爹爹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相信呢?
“虞长生,你趁我今日回娘家,就这么打我女儿?”
美妇人簪着芙蓉暖玉金步摇,叮叮当当跑入烟霞居。
华服滚了泥,一步作两步地将床榻上的女儿揽入怀。
瞥见小姑娘唇角那抹红,她仰头,美目怒瞪着虞长生:“我为了生这个女儿,半条命险些搭进去。你就这么糟践我,糟践我杜府?”
虞长生慌忙屈身作揖:“娘子,我没有这个想法。今日确实是阿鸢的错,我亲眼看见她推子川落水。”
“你是呆子吗?鸢儿病弱,如何能推动这莽夫?”
杜应月扫了一眼立于角落的少年,微抿唇,翻了个白眼,狠狠回了丈夫一耳光。
虞长生任打任骂,却执拗地重复观点:“月儿,那是子川性格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你的意思就是我女儿性子不好?是毒妇,专门对你这个外头来的宝贝儿子下手?”杜应月猛地站起身,将芙蓉暖玉金步摇摔在地:“我杜家,不受你们虞府的磋磨。我今日便带着女儿回府。”
说着,瘦弱的美妇人抱起裹着被褥的女儿就要往外走。
常年处理家宅之事的杜二小姐是个靠药罐吊着命的病秧子,偏生在面对自己女儿时,总是变得无所不能。
她将女儿抱得稳稳当当,步履匆匆离开。
鹃儿恶狠狠瞪了一眼凌子川,跟着一同跑了出去。
虞长生拾起碧玉断裂的金步摇,快步跟上。
杜二小姐身子骨不好,很快被高大的男人赶上。
虞长生宽大的身子挡住烟霞居的门,低声哀求:“月儿,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是我考虑不周,是我做法欠妥,你不要回去。”
杜应月微抿唇,一言不发。
“月儿,阿鸢也是需要父亲的。我常年征战在外,你也让我陪陪阿鸢好不好?”
说着,虞长生向病病殃殃的瘦弱女儿,投向央求恳切的目光。
子鸢抿唇,冰凉的小手还是环住母亲的脖颈:“娘,我好冷,等我病好了我们再回去看外祖父好不好?”
这一次倒不是为了父母亲的琴瑟和鸣,而是她清晰地记得每一次回外祖父家时,娘亲与外祖的争吵。
虽然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但大抵是与她的婚事有关的。
她才九岁,明明不该急于定亲,可因着是虞家女,每一个人都惦记着她的婚事。
回杜府,娘更不会开心。
寒冷晚风将杜应月吹醒,她看向女儿眸光里的担忧,最终还是妥协了。
子鸢落水,大病一场,高烧不退。
一连两个月都病歪歪地躺在床榻上,吃不进喝不下,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
整个烟霞居只余汤药的苦味,将满园春日鹅梨的芳香都盖了过去。
卫烁跑的最勤,时不时带些新鲜玩意儿过来给子鸢解闷。
少年皇子身着月白锦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缠枝莲花纹路,腰束玉带,唇角总带着三分浅淡笑意,偶尔垂眸时,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
他挺直脊背捧着书卷坐于床边,连衣摆拂过地面的弧度都似山水画卷里恰到好处的留白,周身萦绕着不争不抢的沉静,仿若初春雪融后的绿柳,风吹过留有簌簌轻响,却自有无声的矜贵与儒雅。
“(水雷屯)坎上震下。意思是 屯卦,即水坎在上,雷震在下,形成“云雷交作”之象——雷在云中震动,欲出而未出,寓意万物初生时的艰难与蓄势待发。《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这一句意思是,屯卦,大吉大利,吉祥的占卜。出门不利,有利于建国封侯。妹妹可有不懂的地方?”
“屯的意思是困难,卦象是表示雨的“坎”和表示雷的“震”相叠加。各种各样困难的事情,竟也算是吉祥的占卜。”
子鸢半卧于香枕,窗沿处莺鸟啼叫。
她穿着碧水青烟色罗裙,袖口绣着细腻的半开白莲,每一瓣都栩栩如生。
夏日未至,已能闻到荷香。
“我先前也有这样的疑问,后来夫子解释说屯卦强调“危中有机”,描述的是春雷震动,雨水降临,草木艰难破土,象征天地初开后万物萌生的状态。《序卦传》曾记载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
“难怪说雷行水上刚柔济,义理书中智慧披。”
子鸢唇瓣苍白,刚用完膳喝了药,午后困意袭来,杏仁似的眼睛半睁不睁。
卫烁着急起身,坐于床榻,轻晃被褥:“妹妹,可莫要睡了,我们讲些别的。”
虞子鸢睁圆眼,看着少年,翻身埋入被褥,又闭上了眼,樱唇嘟嘟囔囔说:“就睡一小会儿,好表哥,我着实是困了。”
“睡不得,来之前母妃特意嘱咐我说,不能让你用膳后午睡。你身子不好,我们讲会儿话好不好?”
卫烁手忙脚乱,晃了会儿被褥见不管用,又忍不住去看小姑娘卷翘的长睫。
表妹遗传了杜氏的美貌,生得一双杏眼,如秋水泛波,眉如罥烟,肤若月魂,笑时唇角总似化开蜜糖,含着滋滋甜味。偏偏这般温婉娴静的贵族千金,在垂眸抬睫的刹那,带着几分天然的娇媚,恰似秋日海棠送波,温雅里藏着两分媚。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少年皇子早已将母妃的叮嘱抛之脑后,只觉得表妹的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睡着的模样更像是一只蜷缩起来打盹儿***的纯白小猫。
“虞子鸢。”
庭院外男声似腊月窗檐上的冰棱,每个字都裹着森森寒气。
卫烁偏转头,黑衣少年已然出现在门口。
正午的日头最盛,泼洒在少年发间缠着的金线景泰蓝发带上。
“原是六皇子来了,我的好妹妹倒真是有闲情雅致,病着也不耽误谈情说话。”
少年笑着,黑眸却依旧沉沉,明明听着似玩笑话的语句,喉间却溢出一丝极淡的气音,像蛰伏已久的毒蛇吐信,强压着的怒意泄在声线里。
卫烁常年辅佐太子,是当今太子最得力的一把刀。
杜氏虽为中陵集团,但早已分化为中陵集团最坚定的保皇派,故而与寒门出身的宰相上官旭走近。
而今卫国繁荣不再,边关不稳,内乱频生。
世家争相夺权,其中就包括兴旺百余年的中陵集团。
中陵集团起于江陵,在卫国还未成立之时,便是盘踞在江陵的老牌贵族势力。
后来战火纷飞,江陵军事力量合一,跟随卫太祖立下汗马功劳,从此成为国家政权领导的核心。
常言道皇帝轮流坐,中陵永长存。
而今的三位宰相——上官旭、裴寂、刘昌言,其中只有上官旭是寒门出身,裴寂代表的是中陵集团,刘昌言代表的是新生世家。
当今天子,唯有虞家代表的军权掌握在手。
虞子鸢,便也成了各方势力都想要争夺的对象。
常年与各方势力周旋,卫烁五岁时便学会了观人之术。
他微皱眉:“子鸢是我表妹。”
“谁人不知虞家小姐有一个贵妃姑姑,还得皇后青睐,倒是不需要殿下特意提醒。”
“你如今也是虞家子,何须如此大的火气?”
“火气?”
凌子川看向被吵醒的小姑娘,走向茶桌,将手里的礼匣噼雳啪啦地扔在地。
“虞小姐将我推入湖水时,倒是没了火气。”
少年抬眼的瞬间,瞳孔里淬着的寒意让周遭空气都骤然凝滞。
他唇角勾起弧度,眼里的嫌恶毫不客气地投向病弱的女孩儿。
卫烁挡在虞子鸢身前,迎下所有的恶意:“阿鸢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她善良温慧,又体弱多病,挡不了你的路,你莫要欺辱她。”
“杜氏的肮脏***都是流在骨子里的,妹妹才九岁,就能蛊惑皇子。”
少年挑眉,落了座。
“你在说什么?”卫烁捏紧拳头:“她是你妹妹。”
子鸢慌忙拉住卫烁的衣袖,探出头,对上凌子川毫不掩饰的厌恶:“有什么事吗?”
“爹爹说今年春蒐,让我保护你,好增进我们兄妹二人之间的感情。”
凌子川的声音也甚是好听,好似清泉击石。
偏生“我保护你”四个字咬的极重,仿若阎罗招魂,审判桩桩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