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不敢再看屏幕一眼。
外公的怒火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母亲担忧的眼神和无声的泪水更让他胸口发堵。
他借口累了，匆匆回到自己那间位于平房西侧、略显简陋的小房间。
窗外，黄土高原的夜来得早，也来得沉。
没有大城市的霓虹喧嚣，只有远处偶尔几声狗吠和风掠过塬顶的呜咽。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桌一角，更衬得西周的寂静和空旷。
李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脑子里乱糟糟的。
劳改犯的女儿…无期…污点…这几个词像冰冷的标签，牢牢贴在那个微信头像上，那个叫“郝帆”的陌生女孩身上。
他想象着她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带着某种阴郁或算计？
舅舅说她“明事理”、“勤快”，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真的能“正常”吗？
“嗡——”手机屏幕猝然亮起，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李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抓过手机。
帆船 己同意你的好友请求。
你们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系统提示冷冰冰的。
紧接着，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帆船：你好，李秋哥。
我是郝帆。
[微笑表情]一个最普通的微笑表情，一个最普通的开场白。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质问“你怎么才加我？”
，也没有刻意的热情或疏离。
就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带着一点礼貌的距离感。
李秋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删删改改，最后只打出一个同样干巴巴的回复：李秋：嗯，你好。
那边沉默了几秒。
李秋能想象到屏幕那头，一个同样陌生的女孩，或许也在揣测他的态度。
帆船：听我姑父（张工）说，你刚回陕西工作？
还习惯吗？
[可爱表情]她主动打破了沉默，语气自然，还带了个俏皮的表情。
话题也选得安全——工作。
李秋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
李秋：还行吧，在榆林北边的一个能源站点，挺偏的，风沙大。
帆船：[捂嘴笑表情] 那跟我们这儿差不多！
宁夏的风沙也不小，出门一圈回来，头发里都是沙子。
还是陕西好，有面食吃！
[馋嘴表情] 我在这儿都馋坏了。
话题巧妙地转向了共同的地域和饮食，带着点女孩的抱怨和娇嗔，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李秋的嘴角不自觉地松动了一下。
他想起车站外小贩叫卖的烤红薯，想起母亲做的油泼面。
李秋：这边面食是挺多。
你喜欢吃什么面？
帆船：油泼面！
宽宽的裤带面，泼上滚烫的辣子油，滋啦一声，香死了！
[色] 还有臊子面，酸酸辣辣的汤，特别开胃！
她似乎对陕西面食很了解，描述得绘声绘色，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馋劲儿。
李秋心里那点抵触的坚冰，似乎被这烟火气十足的话题融化了一丝缝隙。
李秋：嗯，我妈做的油泼面挺地道。
帆船：哇！
那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尝尝阿姨的手艺！
[期待表情]一句看似随意的“以后有机会”，带着点小小的试探和期待。
李秋没有接这个关于“以后”的话茬，只是回了个微笑表情。
但他心里，对这个从未谋面、却似乎开朗健谈的女孩，最初的负面标签，似乎松动了一点。
至少，她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阴郁沉闷。
最初的几天，交流断断续续，像两条小心翼翼的溪流，在试探着汇合。
话题大多围绕着工作（郝帆在银川一家小公司做前台）、天气、各自城市的见闻。
郝帆总是那个更主动分享的人。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辛苦，反而会说些琐碎的趣事：同事大姐的八卦啦，老板今天穿了件奇怪的花衬衫啦。
首到一个周末的傍晚。
李秋刚在站点简陋的食堂吃完晚饭，回到宿舍。
窗外是戈壁滩无垠的荒凉，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壮烈的橙红。
手机响了，是郝帆发来的视频请求。
李秋愣了一下。
文字聊天尚可，首接视频？
他有些犹豫，心里那点关于“污点”的芥蒂又冒了出来。
但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头像，想到这几天她言语间的开朗，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画面有些晃动，然后稳定下来。
一张年轻的脸庞占据了屏幕。
没有浓妆艳抹，素面朝天，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带着笑意。
她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家居服，背景似乎是家里的客厅，有点杂乱，但透着生活气息。
这就是郝帆？
比头像里看起来更真实，也更…鲜活？
“哈喽，李秋哥！
能看到我吗？”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西北口音特有的爽利劲儿，比文字聊天时更有感染力。
“嗯，能看到。”
李秋有些局促，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脸在镜头里显得端正些。
宿舍的背景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墙壁斑驳。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在宿舍啊？
条件挺艰苦的嘛。”
郝帆凑近镜头看了看，语气里是自然的关心，没有鄙夷，“不过你们是国企，福利好，熬熬就过去了。”
“嗯，还行。”
李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脸上。
她的笑容很明媚，像高原上少见的晴朗阳光，驱散了他心头的一丝阴霾。
“给你看个‘小祖宗’！”
郝帆突然把镜头一转，对准了旁边一张小书桌。
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小脸皱成一团，似乎遇到了难题。
“小凯，叫叔叔！”
郝帆的声音温柔下来。
小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镜头，小声咕哝了一句：“叔叔好。”
又赶紧低下头对付作业本。
“我侄子，调皮着呢！
我嫂子…嗯，有点忙，我妈身体也不太好，平时功课就我盯着点。”
郝帆的镜头转回来，对着李秋无奈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有种自然的温柔，“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气死我了！”
她嘴上抱怨着，语气却带着宠溺。
这个画面，这个瞬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李秋从未被异性触及的心湖。
一个年轻的姑娘，在照顾顽皮的侄子，辅导功课，语气里是那种家常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柔。
这和他想象中“劳改犯女儿”可能有的阴郁、怨怼完全不同。
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
“你…挺有耐心的。”
李秋笨拙地夸了一句。
“没办法呀，自己家的娃嘛！”
郝帆笑着摆摆手，镜头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你等等啊，我让你看看我的‘杰作’！”
她说完，拿着手机快步走向另一个房间。
镜头一阵晃动，然后对准了一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厨房。
灶台上摆着几盘刚炒好的菜：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醋溜土豆丝，一盘绿油油的炒青菜，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
家常，但看着很清爽可口。
“怎么样？
还行吧？”
郝帆的声音带着点小得意，镜头扫过厨房简陋的瓷砖和有些油腻的灶台，“我妈和我哥都夸我手艺有长进！
就是这厨房太小了，转个身都费劲。”
李秋看着屏幕上那几盘冒着热气的家常菜，再看看郝帆在厨房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生动的脸，心中那堵由偏见筑起的高墙，又无声地坍塌了一块。
一个会做饭、会照顾家人、笑容明媚的女孩子…似乎，真的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不堪？
甚至，有点…吸引人？
“看着很好吃。”
李秋由衷地说，语气比之前真诚了许多。
“嘿嘿，那以后有机会做给你尝尝！”
郝帆再次提到了“以后”，这次李秋没有感到抗拒，反而心底掠过一丝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视频没有持续太久，郝帆那边似乎有人叫她。
挂断前，她对着镜头挥挥手，笑容依旧灿烂：“李秋哥，下次聊！
早点休息！”
屏幕暗了下去，宿舍里恢复了寂静。
戈壁滩的风声透过窗缝呜呜作响。
李秋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看着微信聊天框里郝帆最后那个挥手的表情，久久没有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干燥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在他微微发烫的脸上。
他望着外面无垠的黑暗和远处站点零星的光点，第一次，对一个从未真正见过面的女孩，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带着好奇和暖意的悸动。
那些关于“污点”的尖锐标签，在郝帆明媚的笑容、辅导侄子时的温柔、还有那几盘冒着热气的家常菜面前，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感，悄然滋生。
他开始期待她的消息，期待下一次视频时，看到那张生动的脸。
深夜，李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郝帆素面朝天在厨房灯光下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晃。
他点开她的朋友圈。
动态不多，大多是些风景照或者美食，配文都很简单阳光。
最新一条是几天前的，一张银川某个公园的湖景，配文：“生活不易，更要扬帆远航！
[太阳]扬帆远航…”李秋默念着她的昵称和签名，心头那点悸动又清晰了几分。
他犹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动给她发了条消息：李秋：睡了吗？
信息几乎是秒回。
帆船：还没呢，在追剧。
你怎么还没睡？
[疑问表情]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电流，窜过李秋的心尖。
他笨拙地开始敲字，分享起自己站点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脸，之前的迷茫和憋屈，似乎被这深夜的对话暂时驱散了。
他并不知道，在这看似温馨平常的交流背后，郝帆偶尔对着屏幕露出的一丝疲惫，以及她快速切换聊天窗口时，眼底闪过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就像她朋友圈签名下，那被刻意忽略的生活重压的阴影。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