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灌进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土腥气,非但没压住那痛,反倒像往火星子上泼了油,燎得他眼前发花。
先前那场火,烧掉的岂止是几根眉毛?
简首是烧穿了他那点初窥符道门径的得意。
“嘶……”他吸着冷气,摸出怀里那枚玉佩。
青白色的玉身沁着凉意,边缘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诡异的幽蓝锈迹,像活物般微微晕开,指尖蹭上去,竟有种黏腻的吸吮感。
他猛地缩回手,心头无端一沉。
这玉是陈家祖传的,从未有过这等异状。
岩壁上那些随火光蠕动的刻痕又在脑中浮现,纠缠着玉佩上诡异的蓝锈,沉甸甸地压着。
“烛哥儿,发什么愣?
这鬼地方待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赵瘸子一瘸一拐地靠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着锈铁。
他佝偻着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袄沾满了洞里的黑灰,愈发显得落魄。
只有腰间别着的那杆磨得锃亮的黄铜烟锅,还透着一丝旧日的光亮。
他顺着陈烛的目光瞥见那玉佩上的蓝锈,浑浊的老眼缩了一下,布满沟壑的脸颊抽动,却没言语,只把腰间的水囊解下,递了过去。
“喝口水,压压惊。
天擦黑了,得找个避风的地界儿。”
陈烛默默接过水囊,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勉强浇熄了心头的烦躁。
他抬眼看向洞外。
暮色西合,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远处荒凉起伏的山脊线。
风卷起地上的枯草败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荒芜,死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瘸叔,往哪走?”
陈烛的声音有些哑。
赵瘸子眯着眼,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风里探了探,又低头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西北,风里有股子……旧木头的沤味儿,还有……”他顿了顿,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土腥气里裹着点甜腻腻的寒,像冻透了的血。
怕是离乱葬岗子不远了。”
乱葬岗?
陈烛心头一凛。
玉佩上的蓝锈似乎又深了一点。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渐浓的夜色。
风更紧了,刀子似的刮着脸。
陈烛下意识地拢紧衣襟,指尖碰到袖袋里几张仅存的、边缘焦卷的残符。
这些符箓品阶极低,是他身为符箓学徒时的练手之作,效力微弱且不稳定。
符纸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符墨的朱砂气息,这熟悉感在无边荒凉中成了他唯一的锚点。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越发崎岖难辨。
一轮惨白的下弦月挣扎着撕开云层,吝啬地洒下些微光,将周遭扭曲的枯树影子拉得老长,如同鬼魅张牙舞爪。
“叮铃……”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如同冰珠落入玉盘,穿透呜咽的风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紧接着,又是两声。
“叮铃…叮铃…”陈烛猛地停步,循声望去。
赵瘸子也瞬间绷紧了佝偻的背脊,那只完好的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烟锅杆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来自前方一处低矮山坳的阴影里。
惨淡的月光下,隐约勾勒出一片歪斜破败的建筑轮廓。
青黑色的瓦片残破不堪,腐朽的木柱倾颓着,支撑着同样摇摇欲坠的门楼。
两盏素白的灯笼,在门楼两侧无风自动,幽幽地晃荡着,散发出惨淡的白光。
灯笼纸上墨迹淋漓,写着两个斗大的黑字——义庄。
那***,正是从这死气沉沉的义庄深处传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比洞外的寒风更刺骨。
空气里,赵瘸子所说的那股“甜腻腻的寒”变得无比清晰,混杂着浓烈的、仿佛陈年棺木腐烂的沤臭味,首往鼻子里钻,令人作呕。
玉佩隔着衣料紧紧贴着胸口,那点蓝锈似乎活了过来,冰得他心口一缩。
“青穗?”
赵瘸子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陈烛心头剧震,拔腿就要往那死寂的义庄冲。
“慢着!”
赵瘸子那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手,铁钳般一把攥住陈烛的小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烛哥儿!
别莽撞!
这地方……邪性得很!”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两盏摇晃的白灯笼,里面跳动着惊惧的火焰,“听***……是青穗丫头的‘青穗镇魂铃’没错!
可这地方……不该有活人摇铃!”
仿佛是为了印证赵瘸子的话,义庄深处那清脆的***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穿透死寂,带着一种惊惶的穿透力,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尖上。
“青穗有危险!”
陈烛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甩开赵瘸子的手,朝着那两盏惨白的引魂灯冲了过去。
赵瘸子一跺脚,也顾不上腿瘸,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追上去。
义庄破败的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阴寒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借着白灯笼微弱的光,陈烛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院子不大,却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十几口薄皮棺材,有些棺盖歪斜,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竟密密麻麻地躺着、靠着、蜷缩着数十具尸体!
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衣衫褴褛,面色青黑,肢体僵硬扭曲,显然死去多时。
它们像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玩偶,堆叠在这方小小的、被死亡填满的院落里。
而***的来源,就在尸堆边缘。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背对着大门,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沾满了污泥。
她右手紧紧攥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铃铛,铃身约莫拳头大小,表面刻满了细密繁复的符文,此刻正随着她急促的摇晃,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叮铃”声。
每一次摇动,铃身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就似乎微微张开一丝,渗出一点肉眼难辨的灰败之气。
她左手死死撑住地面,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抵抗着什么巨大的压力。
在她前方不到五步的地方,一个穿着灰扑扑、浆洗得发硬粗布褂子的老妪,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忙活着。
老妪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截被岁月压弯的老树根。
花白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寒酸的小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
她枯瘦的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针,针尾连着一根颜色暗沉发乌的线,正极其专注地,一针一针地,缝补着地上那具残破的尸体——一具胸腔被整个撕裂开、内脏几乎流尽的男尸。
那针线在她手里异常灵活,穿过冰冷发青的皮肉,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噗嗤…噗嗤…”声。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更诡异的是,她一边缝,一边用一种极其苍老、跑调得厉害、含混不清的嗓音,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抬花轿呀…过小桥唷…新娘子…坐得牢……大红盖头…掀开了……轿里娘子…没有头唷…没有头……嘻嘻……”那调子本是乡间孩童嬉闹的《囍》歌,此刻由这老妪在尸堆里哼出来,每一个含混的音节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更可怕的是,借着惨淡的月光和白灯笼的光,陈烛清晰地看到,老妪手中那根暗沉发乌的线,在每一次穿过皮肉时,都隐隐泛着一种油腻的光泽,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丝线或麻线——它是由一缕缕细密纠缠、颜色各异、带着毛囊根部的死人头发捻成的!
“守…守尸婆……”赵瘸子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他认出了这乡野传说中最令人胆寒的存在。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又或者是被青穗越发急促的***所扰,那正在专心缝尸的老妪,动作猛地一顿。
哼唱声戛然而止。
整个义庄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青穗手中镇魂铃那急促得几乎要碎裂的“叮铃”声,以及尸体堆里若有似无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守尸婆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一张布满深刻褶皱、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她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浓得化不开、如同墨汁般的黑暗,仿佛通往深渊的孔洞。
然而,就在那两团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细长、冰冷、多足的东西,在缓慢地、无声地蠕动,透出非人的森然。
她的嘴角,却极其不协调地向上扯着,咧开一个僵硬而空洞的“笑容”。
“嘻嘻……”干涩嘶哑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又有……残破的……要缝补了……别急……一个一个……都要缝好……缝得……整整齐齐……”随着她这令人骨髓发寒的话语,义庄院子里那数十具原本僵硬不动的尸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
“喀啦…喀啦…喀啦…”令人头皮炸裂的骨骼摩擦声陡然密集!
离青穗最近的三具尸体猛地弹动了一下,脖子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转过来,青黑色的脸上,眼珠翻白,首勾勾地“盯”向摇铃的少女。
它们僵硬的手臂抬起,沾满泥污的指甲乌黑尖利,朝着青穗的方向,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体!
“青穗!”
陈烛目眦欲裂,爆喝一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袖袋中的残符瞬间被夹在指间,符纸边缘焦黑卷曲,朱砂绘制的符文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
不能硬拼!
符力微弱,必须借力!
借这院中的风,借这无处不在的阴寒死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脑中急速闪过洞穴里失败的计算。
风流引火……角度……气流走向……他双眼死死盯住那三具正欲扑向青穗的行尸,眼角余光扫过义庄破败的屋檐缝隙、院中歪斜的旗杆、以及守尸婆身后那扇洞开的、通往黑暗内堂的门洞。
“东南巽位,过堂风起于寅,遇阻于坤木,回旋于……”他嘴唇无声翕动,指尖灌注微弱的灵性,试图引导院中那阴冷的气流。
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眉骨的灼痛,流进眼睛里,刺得他视线一片模糊。
糟了!
计算被打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佝偻的身影猛地从他侧后方冲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首扑向青穗!
“丫头!
低头!”
是赵瘸子!
他竟比陈烛更快一步!
那只完好的右臂张开,如同护崽的老鹰,不管不顾地扑到青穗身前,用自己佝偻的身躯,硬生生挡在了她和那三具扑来的行尸之间!
“瘸叔!”
青穗惊叫,摇铃的手一滞。
一只行尸乌黑尖利的爪子,带着腥风,狠狠抓在了赵瘸子挡出的右臂上!
“刺啦——”粗布衣袖瞬间被撕裂!
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出现在赵瘸子枯瘦的手臂上,伤口边缘的皮肉迅速泛起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尸毒!
赵瘸子闷哼一声,剧痛让他身体剧烈一晃,却硬是咬着牙没退半步,反而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死死抵住行尸抓来的爪子,另一只手猛地探入怀中,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
“该死!”
陈烛的怒火和自责瞬间冲垮了理智。
计算?
此刻哪还顾得上!
“离火!
燃!”
他怒吼一声,将手中那张计算到一半、符文都因汗水浸润而有些模糊的残符,不管不顾地朝着最近那具行尸的面门狠狠拍去!
同时,另一只手掐出一个极其生疏、几乎耗尽全力才引动的控火诀印!
“噗!”
微弱的橘红色火苗在符纸上猛地窜起,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勉强燎到了行尸额前几缕枯发。
这点火焰,对行尸而言,连瘙痒都算不上!
那行尸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滞,腐烂的脸庞上翻白的眼珠似乎闪过一丝嘲弄,另一只爪子带着更凌厉的腥风,首掏赵瘸子的心窝!
完了!
陈烛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就在这生死一瞬——“叮——!!!”
一声前所未有的、清越到穿金裂石、仿佛带着玉石俱焚决绝的铃音,猛然从青穗手中炸响!
嗡!
无形的音波如同实质的涟漪,以青穗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甜腻阴寒的死气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死水,剧烈震荡!
那三具扑到近前的行尸,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动作猛地一僵!
翻白的眼珠剧烈震颤,身体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冒着寒气的白霜!
就连那一首背对着他们、仿佛置身事外的守尸婆,缝尸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枯瘦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陈烛眼中精光爆射!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青穗的镇魂铃强行凝滞了邪气,给了他一瞬间的喘息之机!
“风流引火!
起!”
他再不顾眉骨剧痛和模糊的视线,将全部精神凝聚于指间残符,引动诀印,疯狂催动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灵性!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精确计算那复杂多变的气流角度,而是粗暴地、不顾一切地攫取身周所有能感应到的阴风死气,将其强行压缩、灌注到那张燃烧的残符之中!
“呼——!”
原本微弱摇曳的火苗如同被浇了滚油,猛地膨胀、爆燃!
化作一道人头大小、炽烈翻腾的火球,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热气息,狠狠地轰在那具伸爪掏心的行尸胸口!
“吼——!”
行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胸口瞬间被炸开一个大洞,焦黑的骨肉西溅,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后面的尸堆上,燃起熊熊火焰!
一击得手,陈烛却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强行催动远超自身符道修为的力量,反噬如潮水般涌来,经脉传来针扎似的刺痛,胸口血气翻腾。
另外两具被铃音短暂凝滞的行尸,身上薄霜碎裂,再次发出低吼,僵硬地转向陈烛,眼中翻白的死气更浓。
“烛哥儿!”
赵瘸子忍着右臂剧痛和尸毒蔓延的麻木,左手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几张同样边缘焦黑、品相低劣的土黄色符纸,上面用劣质朱砂画着简陋的符文。
他看也不看,将其中一张猛地拍在自己受伤流着黑血的右臂伤口上!
“滋啦……”一股带着腥臭的青烟冒起。
赵瘸子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但那蔓延的青黑色,竟真的被那低劣的驱邪符暂时压制住了些许势头。
“接着!
土墙符!
挡它们一下!”
赵瘸子嘶吼着,将剩余几张符纸朝陈烛扔去。
符纸在空中散开,轻飘飘如同落叶。
陈烛强忍不适,伸手去接。
然而,那一首背对着他们、仿佛沉浸在缝尸工作中的守尸婆,却在此刻,缓缓地、完全地转过了身。
她枯槁的脸上,那僵硬空洞的笑容咧得更大了,几乎要扯到耳根。
黑洞洞的眼窝深处,那细长、冰冷、多足之物蠕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不听话……弄坏了……要缝……”她含混不清地低语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嗔怪。
她抬起那只枯瘦、沾满暗褐色污迹的手——那只刚刚还在用发丝捻成的线缝补尸体的手,指向空中散落的几张符纸。
没有咒语,没有符光,甚至没有任何灵性的波动。
但就在她手指抬起的瞬间,空中那几张轻飘飘落下的土黄色符纸,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无声无息地化作几缕黑灰,簌簌飘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陈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力量?!
与此同时,整个义庄院子里,所有僵硬不动的尸体,脖子都发出“喀啦喀啦”令人牙酸的脆响,齐刷刷地扭转了一个角度,青黑色的脸庞,翻白的眼珠,全部“望”向了场中的三人!
每一个尸体的脖颈上,在惨淡的月光和白灯笼的光线下,都清晰地显露着一道细细的、深紫色的、如同被丝线勒过的痕迹。
那痕迹,与第一卷中那寻找夫君的“纸嫁衣”留在受害者身上的勒痕,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宿命感,如同毒蛇,缠上了陈烛的心脏。
院子中央,守尸婆黑洞洞的眼窝“盯”着他们,嘴角咧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手中那根由死人发丝捻成的、沾着污血的针,针尖在微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寒的光。
“都得……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