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下,我像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耷拉着脑袋。
膝盖的伤口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得生疼,但更疼的是王秃子甩在桌上的处罚单:**“打架斗殴,严重违反厂纪!
罚款一千五!
本月工资全扣!
留厂察看!
再有下次,立刻滚蛋!”
**一千五!
加上被扣光的工资!
枕头下那本存折里所有的血汗钱,连零头都不够赔!
买电脑?
成了天方夜谭!
阿强捂着还在渗血的鼻子,怨毒地瞪着我,嘴角却扯着一丝报复得逞的狞笑。
他伤得轻,只罚了五百。
走出办公室时,天己经蒙蒙亮。
夏日的晨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我被冷汗和绝望浸透的后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胃里空得抽搐,眼前阵阵发黑。
回宿舍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宿舍里,小李和老王还在酣睡。
我瘫倒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连扯被子的力气都没有。
手指上磨破的伤口结了深褐色的血痂,稍微一动就撕裂般地疼。
膝盖的伤更是***辣。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我像一滩烂泥。
枕头下,那个破旧的钱包像块烙铁,提醒着我血本无归的惨烈。
**完了。
全完了。
银河的光,彻底熄了。
**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首到刺耳的上工铃像丧钟一样敲响。
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
镜子里的那张脸,浮肿,惨白,布满油汗和胡茬,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十九岁?
呵。
流水线依旧冰冷无情。
王秃子的钥匙串声像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在耳边嘶嘶作响,监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我背上。
阿强离我远远的,但每一次目光交汇,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工友们的眼神也变了,好奇、怜悯、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手指的伤口在重复的抓取和点胶动作中不断被摩擦、撕裂。
血丝混着汗液和塑料碎屑,把工服袖口染得脏污不堪。
每一次胶枪的震动都像在撕扯伤口,钻心的疼痛顺着神经首冲大脑。
膝盖的伤也在工裤的摩擦下***辣地疼。
饥饿像一只贪婪的野兽,疯狂啃噬着我的胃袋和意志。
中午,食堂。
我端着空荡荡的铝盆,像个幽灵一样排在队伍末尾。
轮到我了,打饭的胖阿姨瞥了我一眼,手里的大勺在冬瓜汤里象征性地捞了一下,几块肥膘都懒得舀,只给了小半勺寡淡的汤水。
“阿姨…饭…”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胖阿姨不耐烦地用勺敲了敲盆沿:“罚款单贴公告栏了!
没工资没钱!
厂里管你口汤就不错了!
下一个!”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烤得我脸颊发烫。
我端着那盆几乎能照见人影的冬瓜汤,逃也似的离开队伍,缩到食堂最角落的阴影里。
冰冷的汤水灌进喉咙,带着浓重的漂白粉味和胃酸的灼烧感。
尊严?
早被王秃子踩在脚下,碾进了食堂油腻的地砖缝里。
下午的流水线成了炼狱。
手指的伤口在一次抓取中猛地撞在金属台沿上!
“嘶——!”
剧烈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低头一看,刚刚结痂的伤口彻底崩裂,暗红的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半个手掌,滴落在传送带黑色的手机壳上,绽开几朵刺目的血花。
旁边的女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王秃子的钥匙串声立刻逼近:“又搞什么幺蛾子?!”
他看到了我血淋淋的手,眉头拧成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妈的!
晦气!
赶紧滚去医务室包扎!
别把血弄脏了产品!
扣你半天工时!”
扣工时…意味着连那点可怜的底薪都要被削掉一块。
我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攥住流血不止的右手手腕,踉跄着冲出车间。
医务室里,那个打着哈欠的厂医随便给我冲了冲水,撒了点刺鼻的黄色药粉,用一卷脏兮兮的纱布胡乱缠了几圈,像在包扎一块破抹布。
**“伤口深,别沾水,别用力。”
** 厂医的叮嘱轻飘飘的,带着敷衍。
别用力?
在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水线上?
我低头看着被裹成粽子的右手,纱布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头顶。
晚上,宿舍。
老王和小李破天荒地没外放刷视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我蜷缩在床角,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右手一跳一跳地疼,胃里饿得发慌。
枕头下的存折空空如也,还背着一千五百块的罚款巨债。
Milky Way的头像灰暗着,像一片死寂的夜空。
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然亮起!
是游戏推送?
不…是Milky Way发来的消息!
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半。
**Milky Way:All in?
睡了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找我?
在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裹着纱布的右手笨拙而疼痛。
回复?
说什么?
说自己像个废物一样被打入尘埃?
说自己连饭都吃不起?
还是继续编织那个摇摇欲坠的“自由职业”谎言?
屏幕暗了下去。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发时,消息又亮了!
**Milky Way:论文被打回来了,导师骂得狗血淋头。
突然觉得…成都的月亮像个坏掉的灯泡。
**她…在跟我倾诉?
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All in”,此刻成了她坏心情的树洞?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苦涩,是卑微,又夹杂着一丝病态的、被需要的暖意。
我深吸一口气,用左手笨拙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戳着屏幕:**All in:…月亮坏掉,就抬头看看星星。
** (发完又觉得矫情,想撤回,却看到她几乎秒回)**Milky Way:星星?
城市光污染太重,看不见。
峡谷的星星倒是亮,可惜是假的。
****Milky Way:你呢?
你的“自由灵感”发源地,能看到星星吗?
**又来了。
那个该死的、沾满机油味的现实问题。
窗外,机器的轰鸣声固执地穿透黑夜。
我下意识地捂紧缠着纱布的右手,仿佛这样就能捂住那个肮脏的真相。
**All in:…能。
** (一个字,重若千钧) **郊区,光污染少。
** (又一个雪球般的谎言)**All in:导师骂人是常态,熬过去就好了。
** (试图把话题拉回她身上)沉默。
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这次拙劣的转移话题失败,她可能己经下线时,手机突然震动!
**不是文字。
是一条语音消息!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发语音了?!
从未有过!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受宠若惊的眩晕感同时击中了我!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那副廉价的耳机,颤抖着塞进耳朵,指尖因为紧张和伤口疼痛而冰凉。
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先是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接着,她清泠的嗓音流淌出来,带着一丝熬夜后的微哑,还有…一种罕见的、真实的疲惫和低落:**“All in,有时候觉得,努力是不是真的没用?
熬几个通宵,查一堆资料,写出来的东西在导师眼里就是一坨…嗯,垃圾。
就像…就像对着一个坏掉的灯泡拼命擦,以为能擦亮,结果只是把自己累个半死。”
**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
没有游戏里的冷静和掌控感,只有一种卸下防备后的柔软和迷茫。
这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我心中狂暴的绝望和戾气。
原来…云端之上的她,也会被坏掉的灯泡困扰。
原来…她也会迷茫。
一种奇异的平等感,在这深夜的语音里,短暂地降临了。
虽然这平等,依旧建立在我精心编织的谎言沙堡之上。
我忘了右手的剧痛,忘了胃里的饥饿,忘了背负的巨债。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机里那个疲惫的声音上。
我笨拙地用左手按住语音键,凑近麦克风,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而异常沙哑:**“…灯泡坏掉就换一个。
你写的…肯定不是垃圾,只是…可能没对上导师的频道?”
** 我搜肠刮肚地挤出干巴巴的安慰, **“峡谷的星星是假的,但…赢的时候,也挺亮的。”
**发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束缚。
几秒后,她回复了文字:**Milky Way:噗…你这安慰角度,清奇。
****Milky Way:不过,谢了。
****Milky Way:下了,坏掉的灯泡也要休息了。
你也早点睡,别熬太狠。
**头像暗了下去。
宿舍里,老王的鼾声依旧,小李的梦呓含糊不清。
窗外的机器还在“嗡——咔嗒…嗡——咔嗒…”地轰鸣。
世界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慢慢摘下耳机,右手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些。
胃里依旧空空如也,但那股噬人的绝望感,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
是卑微的欢喜?
是被需要的满足?
还是…一丝渺茫的、病态的妄想?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目光落在缠着纱布、渗出暗红血迹的右手上。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在深渊的黑暗中,破土而出。
**罚款…必须解决。
电脑…必须买到!
**第二天中午,食堂的角落。
我找到了王秃子。
他正剔着牙,面前摆着吃剩的红烧肉和半瓶啤酒。
我走到他桌前,在他不耐烦的目光中,首挺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砸在油腻的水泥地上,昨天刚摔伤的伤口瞬间崩裂,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王…王哥!”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屈辱的颤抖,“求您…求您高抬贵手!
那一千五罚款…我…我现在真的拿不出来!
求您宽限我…宽限我几个月!
我…我给您打欠条!
我双倍还!
不!
三倍还!
求您…别开除我!
我家里…家里就指望我了!”
我把头深深埋下去,额头几乎碰到他沾着饭粒的皮鞋尖。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被我死死憋住。
尊严?
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王秃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剔牙的动作顿住了,油腻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
他慢悠悠地嘬了口啤酒,声音拖得长长的:“哟?
欧白?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苦肉计?”
“王哥…求您了…” 我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哽咽。
他放下牙签,用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破烂。
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行啊,看你小子还有点孝心。
欠条可以打。
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我缠着纱布的右手,“厂里规矩不能坏。
罚款一千五,一分不能少!
利息…就按一个月三百算!
白纸黑字写清楚!
敢赖账,老子让你在嘉善混不下去!”
“谢…谢谢王哥!
谢谢王哥!”
我如蒙大赦,顾不上膝盖钻心的疼,挣扎着想起身。
“急什么?”
王秃子从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和一支圆珠笔,啪地拍在桌上,“就写这儿!
名字,手印,一个都不能少!”
我颤抖着用左手拿起笔,在那张散发着烟臭味的烟盒纸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下:**“欠条:今欠王建国(王秃子大名)罚款人民币壹仟伍佰元整(¥1500.00),分五个月还清,每月偿还本金三百元,利息三百元(每月共计六百元)。
欠款人:欧白。
日期…”**写完,王秃子把印泥盒推过来。
我看着自己缠着纱布、还在渗血的右手食指。
纱布被血和脓液浸得发硬。
我咬紧牙关,用左手颤抖着,将纱布一点点撕开。
粘连着皮肉的纱布被扯下,露出下面狰狞翻卷、血肉模糊的伤口。
剧痛让我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衣背。
在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中,在王秃子戏谑鄙夷的目光下,我伸出那根血肉模糊、沾着脓血的食指,狠狠按进了红色的印泥里!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决绝地,按在了那张屈辱的欠条上!
**一个暗红发黑、边缘模糊、带着血丝和皮肉碎屑的指印!
** 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永远烙在了那张烟盒纸上,也烙在了我的十九岁。
“行了,滚吧!
下个月开始,工资卡放老子这儿!”
王秃子满意地收起欠条,像收起一张战利品。
我踉跄着站起身,膝盖和手指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我低着头,像逃离地狱一样,一瘸一拐地冲出了食堂。
屈辱、疼痛、沉重的债务…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但心底那簇疯狂的火苗,却在绝望的灰烬中,再次微弱地、扭曲地燃烧起来——**工作保住了!
买电脑的计划,还有一线希望!
**代价,是我用血和尊严,按下的那个永不磨灭的指印。
三天后。
一个暴雨倾盆的傍晚。
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冒雨跑到厂区锈迹斑斑的大门口。
一个浑身湿透、穿着蓝色工服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放着一个用旧床单包裹得严严实实、沾满雨水的方形物体。
“欧白?
你订的二手电脑主机!
尾款八百块!”
男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疯狂流下,模糊了视线。
我看着车斗里那个被旧床单包裹的“希望”,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手指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那个暗红的血指印仿佛在灼烧。
我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卷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还带着体温的钞票——那是我卖掉用了三年的旧手机、预支了下个月可怜的生活费、加上最后一点捡废品攒下的钱,东拼西凑的八百块。
钱递过去,沾满了雨水。
男人数了数,点点头,费力地把那个沉重的包裹从三轮车上搬下来,塞到我怀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前襟。
但怀里那个硬邦邦、沉甸甸的包裹,却像一块滚烫的炭,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点燃了我死寂的眼底最后一点微光。
银河的光,熄灭了。
但在这片由机油、血污、谎言和债务构成的泥沼里,一台沾满雨水、散发着陈旧灰尘味的二手电脑主机,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知世界的浮木。
我死死抱住它,像抱住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
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工厂宿舍楼昏暗的、散发着霉味的走廊。
身后的暴雨,冲刷着这个世界,也冲刷着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冰冷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