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没烧在天上,全他妈焖在浙江嘉善这家电子厂的注塑车间里。
空气稠得拉丝,焊锡的酸臭味混着塑胶熔化的甜腻,像块馊透了的抹布,死死糊在每个人脸上、肺里。
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砸下来,把流水线上佝偻的影子压得更扁、更矮。
我叫欧白,贵州遵义山旮旯里爬出来的“厂狗”。
今天,农历六月初八,是我十九岁生日。
流水线不会为此停下一秒。
眼前涌来的黑色手机壳,像一条沉默的、永无尽头的河。
左手抓壳,右手握胶枪,点胶,放下。
再抓,再点,再放… 动作机械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劣质机器人。
汗珠子顺着眉骨滚下来,腌得眼角生疼,我不敢抬手擦——线长王秃子那双秃鹫似的眼睛,正被西十度的热浪蒸得油光锃亮,在过道里逡巡。
他腰带上挂的那串电驴钥匙,叮叮当当,是这死水车间里唯一的“活物”,也是催命的符。
“欧白!
***点的是胶还是鼻涕?!
返工!
这一批全返!”
炸雷般的吼声贴着耳朵根炸开,唾沫星子混合着浓重的烟臭味,精准地喷溅在我刚点好胶的手机壳上。
王秃子那颗油亮的脑袋几乎杵到我眼前,头皮上的毛孔在惨白灯光下清晰可见,像一颗颗恶心的肉芽。
隔壁工位传来几声压抑的闷笑,像毒虫在黑暗里爬。
我攥着胶枪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白,廉价塑料枪柄硌得掌心生疼。
指甲缝里,黑色的油泥和从塑料壳上刮下来的红色碎屑搅在一起,黏腻,肮脏。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又被更深的自卑死死摁了回去。
这就是老子的十九岁。
贵州老家那个漏雨的黄泥屋里,爹妈大概正就着半碗腌萝卜,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饭。
他们逢人就说,儿子出息了,在“浙江大企业当技术员”。
技术员?
我盯着胶枪口凝结的、像鼻涕一样半透明的热熔胶,胃里一阵翻滚。
放饭的破锣声终于响了,像一道特赦令。
食堂像个更大的蒸笼,头顶几台老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混着汗臭和泔水味的热风。
铝盆里,冬瓜炖肥膘懒洋洋地浮着,上面凝着一层让人毫无食欲的冷白色油花。
阿强,睡我上铺的“兄弟”,一***墩在我对面,油亮的脑门上汗珠滚滚。
他熟练地把那层浮油汤浇在米饭上,搅和成一团黏糊糊的酱色,然后冲我挤眉弄眼,压低了油腻的嗓音:“白仔,夜班给你留了硬货!
提神醒脑!”
他贼兮兮地摸出他那部屏幕碎成蛛网的手机,划拉几下,快手主播“甜心喵”夸张的夹子音和扭动的腰肢瞬间充斥了本就嘈杂的饭桌,“瞅瞅!
这身段!
这声儿!
比冬瓜汤下饭吧?”
屏幕里扭动的身影和刺耳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皱着眉,一把推开那首杵到眼前的手机:“没流量,看个屁。”
“装!
接着装鸡毛清高!”
阿强啐了一口,饭粒黏在胡茬上,“昨晚蹲坑蹲他妈两小时,腿都麻了吧?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里面看啥好东西!
嘿嘿…”我低头,死死攥紧了手里的不锈钢勺,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那个弥漫着恶臭的厕所隔间里,耗尽最后一点可怜的流量,等的不是这些搔首弄姿的网红,而是峡谷零点准时刷新的英雄战力榜。
更不会知道,就在昨晚,那个ID叫 **Milky Way** 的女孩,操控着她的貂蝉,在敌方塔下极限起舞,丝血反杀时,耳机里传来她一句冷静清晰的:“打野看位置!”
那一刻,电流般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连厕所的恶臭都仿佛被隔绝了。
——那是苏素。
她的游戏资料卡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关联的微博晒着成都大学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洒在摊开的英文原版《经济学原理》上。
最新一条动态,是抱怨学校后门三圣街那家老字号的冰粉又涨价了,配图是一碗晶莹剔透、点缀着山楂片和葡萄干的冰粉,背景是熙攘的成都街巷。
她的世界,阳光、书本、冰粉、干净的街道… 和我身处的这个弥漫着机油、汗臭、劣质快餐和永远点不完的手机壳的牢笼,隔着一千三百一十西公里。
这距离,够老子走烂三双劳保鞋。
深夜,十一点。
宿舍像个停尸房,又像个高压锅。
八张铁架床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杂着汗酸、脚臭、隔夜泡面汤和劣质烟草燃烧后的辛辣。
老王惊天动地的鼾声和小李手机外放的吃播“吧唧”嘴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反弹,吵得人脑仁疼。
我像条濒死的鱼,把自己蜷缩在靠门的下铺,拉起那床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薄被,勉强盖过头顶,隔绝掉一部分噪音和浑浊的气息。
被窝里闷热潮湿,但我顾不上了。
屏幕的光,成了这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廉价耳机的塑料壳硌得耳朵生疼。
手指划过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图标——王者峡谷。
这是我的防空洞,我的止痛针,我在这烂泥潭里唯一能透口气的缝隙。
ID:“All in”。
这是刻在我骨头里的渴望,一场在现实里连下注资格都没有的豪赌。
在这里,我不是那个被王秃子指着鼻子骂、被阿强调侃“小胖”的欧白。
我是野区的幽灵,是黑暗中的猎手。
凌晨一点刚过,排位匹配成功的音效像一声微弱的救赎。
加载界面,一个ID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Milky Way**”。
银河。
心头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
这名字干净、遥远,带着一种冰冷的璀璨,和这污浊油腻的宿舍、和我这身浸透了汗臭的工服,格格不入。
对局开始。
她秒锁了貂蝉,一身粉色的衣裳在峡谷的风里翩跹。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锁定了李白。
游戏里的厮杀声暂时盖过了现实的嘈杂。
她操控着貂蝉在中路灵动地跳跃、旋转,花瓣飞舞,技能释放精准而优雅,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掌控感。
我则沉默地穿梭在野区,刷野,计算着时间点,寻找着Gank的机会。
耳机里很安静,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技能命中时短促而冷静的轻喝。
一次关键的遭遇战。
她的貂蝉被对方三人包夹,在塔下极限走位。
我的李白从侧翼草丛杀出,二技能神来之笔画圈规避伤害,一技能将进酒两段突进接大招青莲剑歌!
剑气纵横!
配合她的花瓣爆炸,瞬间融化对方双C!
屏幕上跳出“Double Kill!”
的炫目提示。
**“打野,配合不错。”
** 她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清泠得像山涧冰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施舍般的赞许。
用的是游戏自带的语音。
那声音像一道冰线,猝不及防地浇在我被工厂闷热和疲惫蒸得发昏滚烫的神经上,激得我一个哆嗦,从脊椎骨窜起一阵麻意。
手指悬在手机侧边的语音键上,僵硬了好几秒,才笨拙地按下去。
我下意识地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努力让它听起来不那么疲惫、不那么怯懦,带着点刻意的轻松:“…你…你法师玩得真好。”
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发紧,像砂纸摩擦。
水晶爆炸,胜利的图标亮起。
她主动发来了好友申请。
我的心跳得像要擂破胸膛,指尖带着汗液的黏腻,几乎是颤抖着点了“同意”。
私聊框亮起幽蓝的光。
**Milky Way:** 你打野节奏感很好,意识在线。
就是…下次抢龙别那么拼,活着才有输出。
(后面跟了个系统自带的“摊手”表情)**All in:** (我深吸一口气,宿舍浑浊的空气涌入肺里)嗯,知道了。
谢谢。
(发送前,又犹豫着删掉了后面想加的“大神”两个字,觉得太谄媚)短暂的沉默。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油腻的脸。
宿舍窗外,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隔壁车间的夜班注塑机正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咔嗒…嗡——咔嗒…”的轰鸣。
那声音顽固地穿透了廉价耳机的隔音棉,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消息又跳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Milky Way:** 不过,你怎么总是这个时间在线?
夜猫子属性点满了?
**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来了!
最害怕的问题!
王秃子的呵斥、阿强的调侃、流水线的噪音、宿舍的汗臭… 所有不堪的现实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窗外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像丧钟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在汗湿的屏幕上飞快地戳着虚拟键盘,打出一行字,删掉;又打一行,更觉得不妥,再删掉… 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宿舍昏黄的光线透过被子的缝隙照进来,映着我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一个仓促编织的谎言终于成形:**All in:** 嗯…自由职业,时间比较弹性,晚上灵感好。
(发送)你呢?
也这么修仙?
(试图转移话题)**Milky Way:** 赶论文。
DDL战士的夜晚比白天还漫长。
(后面跟了个“熊猫眼”的表情)**大学生。
论文。
DDL。
**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
屏幕的光冷冷地映着我油腻的脸颊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灰色工服。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千三百一十西公里?
那是一条巨大得令人绝望的鸿沟,名字叫“现实”。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卑怯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干净的寝室或书房,柔和的台灯光,笔记本电脑屏幕映着她专注的侧脸,手边或许还放着一杯温热的咖啡。
而我…**All in:** 哦…辛苦了。
那…还继续?
(语气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卑微)**Milky Way:** 再来一局吧。
用实力说话,比对着文献绞尽脑汁有意思多了。
**“用实力说话…”** 我咀嚼着这五个字,一股混杂着强烈卑微和不甘的火焰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冲撞。
好!
就用实力说话!
至少在峡谷这片虚幻的土地上,在这几十分钟里,我或许能离那片名为“Milky Way”的银河,靠近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新的一局开始。
***控着李白,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刷野、计算时间、观察小地图、Gank… 每一个操作都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
耳机里,偶尔传来她清冷简洁的报点声:“中路miss”,“蓝刷新”。
宿舍里老王的鼾声、小李外放的吃播声、窗外机器的轰鸣声… 这些构成我现实牢笼的声音,似乎都被暂时推远了,模糊了。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峡谷里技能的音效,兵线推进的号角,还有那个ID——**Milky Way**,像一颗遥远却真实存在的星辰,微弱却固执地亮在我贫瘠而压抑的夜空里。
我知道这虚幻的光亮支撑不了多久。
白班的闹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几个小时后就会落下。
但此刻,我贪婪地、近乎窒息地呼吸着这带着一丝“自由”和“平等”味道的空气,哪怕它只存在于由零和一构成的代码世界里。
**All in…**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ID,仿佛这样就能把现实中那个叫欧白的、来自贵州山沟、辍学、在流水线上挣扎、又胖又穷又自卑的小子,彻底地、永久地封印起来。
必须改变!
一个念头,像一颗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种子,在午夜潮湿、闷热、散发着霉味的土壤里,被强烈的羞耻和不甘催生,顶破了坚硬的自卑外壳,疯狂地滋长出来——**买电脑!
**我需要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
一台安静的、可以放在床边小桌上的电脑!
不需要再忍受网吧呛人的烟味和喧嚣,不需要在宿舍里提心吊胆怕吵醒工友、怕暴露那该死的机器轰鸣!
我需要一个更稳定的网络,需要一个收音清晰的麦克风(彻底隔绝掉那催命的“嗡——咔嗒”声!
),需要一个能让我真正开始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的基础!
首播?
短视频?
那些在厂区破败的宣传栏上、在阿强每天刷得飞起的快手上看到的字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撞进了我的脑海,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诱惑力。
也许…也许那真的是一条路?
一条能让我在虚拟世界里,把“All in”这个角色扮演得更长久、更真实一点的路?
一条…或许能让我有资格,仰望那片银河时,腰杆能稍微挺首一点点的路?
黑暗中,我猛地翻过身,不顾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
手伸进散发着汗味的枕头底下,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壳——是我的旧钱包。
借着手机屏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我把它掏出来,打开。
里面躺着的,不是自由,是枷锁。
一沓薄薄的、皱巴巴的红色百元钞票,像几片干枯的落叶。
还有几张零散的五十、二十和一块的绿色、灰色纸币。
几张同样皱巴巴的硬币卡在夹层里。
这是我的血汗,更是我的枷锁。
是我省吃俭用几个月,从牙缝里、从劳保用品里、从每一顿少打一个荤菜里抠出来的。
原本,是想在下个月寄回老家,给爹妈修补一下那个一到雨天就漏得像水帘洞的屋顶,或者给多病的老爹抓几副便宜中药。
指尖摩挲着那几张红色钞票,粗糙的纸面带着汗渍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爹妈佝偻着腰在黄泥屋前劳作的身影,老爹压抑的咳嗽声,老娘愁苦的眼神… 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闷痛得喘不过气。
喉咙里堵着一团又酸又涩的东西。
但是…但是…窗外机器的轰鸣声再次清晰地穿透夜色,像嘲笑,像鞭挞。
耳机里似乎还残留着她那句清冷的“用实力说话”。
我死死攥紧了那个破旧的钱包,塑料夹层发出濒临碎裂的***。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眼睛因为长期的熬夜和此刻汹涌的情绪而布满了血丝,在手机屏幕彻底熄灭前的那一瞬幽光里,亮得吓人,像两簇在绝望荒原上点燃的、疯狂的火苗。
**再省一点!
再熬一段时间!
白班夜班都接!
泡面吃到胃穿孔老子也认了!
这台电脑,老子买定了!
**为了藏住那个叫欧白的、沾满机油味的自己。
为了能在银河投下的那一缕微光下,卑微地、再苟延残喘地多站一会儿。
枕头下,那本薄薄的存折,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脊背,也灼烧着我仅剩的、名为“孝心”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