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上海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洗褪了色的黄纱。
法租界的上海市人民医院却是另一个世界。
消毒水、血腥气和汗味的混合,在闷热的空气里拧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着来往人们的鼻腔。
走廊像是一条溃烂的伤口,塞满了呻//吟的躯体、染血的绷带和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
刚从北方绞肉机里吐出来的伤员源源不断,将最后一丝秋凉也挤得无影无踪。
何玉门刚脱下了沾满血污的手术服,指尖还残留着长时间握持器械的僵硬感。
他靠在冰冷的白瓷墙砖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积压的沉郁和连续手术带来的眩晕。
半月前才从苏联归国,时差尚未倒尽,便被这所战时医院汹涌的死亡潮汐吞没。
眼下乌青,映衬着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如同冰封湖面上的一道裂痕。
他微微阖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要将外界一切的嘈杂隔绝开来。
“诶诶!
大夫!
大夫!
快给我们老大看看!”
一个清脆又焦灼的声音响起。
何玉门下意识地蹙眉。
又是哪个自以为是的军官?
一点小病都说得跟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他疲惫得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连眼皮都懒得抬,抬脚就要绕过这聒噪的源头。
然而,他的袖口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猝然拽住,阻止了他的脚步。
何玉门被迫停住了动作。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嘴角绷得很首,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被打扰后的不悦。
他缓缓侧过身,目光自上而下,扫过了正在拉扯他的人——一个顶多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宽大的军服在他身上显得松垮,脸上稚气未脱,只一双眼睛亮得过分,此刻盛满了着急。
他死攥着何玉门的白大褂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另一只手指着身后一个慢慢踱来的身影,声音拔高:“老大!
快点啊!
大夫在这儿呢!”
他一边喊,一边不由分说地拖着何玉门往回走,力气大得出奇。
何玉门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心头火起,目光顺着年轻士兵的手指方向,带着审视投了过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笔挺将校呢军装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肩上的将星在昏黄灯光下带来了一丝冷冽。
男人身形挺拔,一手插在裤带,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步伐沉稳,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周遭的一切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
就在何玉门带着被冒犯的烦躁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他所有的不耐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宋仞。
那张脸......轮廓比记忆中更深邃了些,眉宇间刻着风霜。
但那双眼睛深处,即使被疲惫覆盖,也依旧残留着某种熟悉的、近乎执拗的光。
何玉门的脚步被钉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惊喜或波动。
他绷首的嘴角纹丝未动,但那双眼睛却出卖了他。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几乎微不可察的一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而对方,显然也捕捉到了他。
揉按太阳穴的手顿住,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和污浊的空气,精准地锁定了何玉门。
宋仞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了然。
“宋仞?”
何玉门的声音很轻,几乎是陈述的语气。
七年,苏联的风雪与上海的血雨腥风横亘在两人之间。
“嗯。”
宋仞应道,低沉地声音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
他几步走到何玉门面前,停下。
那股属于硝烟、高级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息隐隐传来。
他上下打量着何玉门——白大褂,乌青的眼圈,过分沉静的脸,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他问,带着旧识的随意。
何玉门刚要启唇——“何医生!
何医生!
314病房紧急情况!
大出血!
快!”
一个护士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撕裂了空气,打破了之间微妙的重逢氛围。
何玉门眼神一凛,所有属于私人的、模糊的情绪被瞬间剥离、冰封。
他猛地转头看向护士,脸上只剩下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断。
“带路!”
他语速快而清晰,斩钉截铁。
随即,他侧过头,视线短暂扫过宋仞的脸,没有任何寒暄或解释,只有最简洁高效的安排:“结束了找你。
晚上七点,医院后门。”
宋仞笑意更深了,他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从容:“好。
你先忙。”
他转向那个还攥着何玉门袖子的年轻士兵,声音沉稳,“春生,走了。”
赵春生彻底懵了,看着何玉门冰冷无波的侧脸,又看看自家老大,嘴巴张得能塞鸡蛋:“啊?
老大?
这......这就走?
你头还疼......”宋仞没再给何玉门一个眼神,也没理会春生的聒噪,转身,步伐依旧沉稳地向门口走去。
只是那只揉按太阳穴的手,指节似乎用力得有些发白。
“老大!
等等我!”
赵春生慌忙松开何玉门的袖子,追上去之前还不忘对何玉门投去一个混合着歉意和困惑的眼神。
何玉门没有目送。
在护士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己迈开脚步,白大褂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像一柄出鞘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切向走廊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阴影和生死时速的战场。
他清瘦挺首的背影迅速被医院的嘈杂吞没,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留恋。
走廊里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只有一片被无数匆忙脚步碾碎的梧桐树叶,无声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