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萧瑟被一场接一场的寒雨冲刷殆尽,真正的冬意,带着江南特有的、能渗入骨髓的湿冷,悄然笼罩了上海。
医院里,死亡与挣扎依旧日复一日地上演,血腥气与消毒水味混合着取暖煤炉散发的微弱暖意和煤烟味,形成一种更为复杂窒闷的气息。
走廊窗户的玻璃上,总蒙着一层厚厚的、擦不净的白雾。
宋仞出现在医院的频率,微妙地增加着。
有时是“路过”,顺道进来问问某种进口止痛药是否到货;有时是“旧伤复查”,坐在何玉门诊室外冰冷的长椅上,翻着永远看不进去几页的报纸,目光却随着诊室内进出的伤兵和医护人员移动;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傍晚医院交接班的嘈杂时刻,他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会无声地滑停在医院侧门外。
他并不下车,只摇下车窗,看着医院门口昏黄灯光下呵出的白气与匆忙的人影。
首到那个穿着深灰色大衣、身形清瘦的身影出现。
“何医生,下班了?”
宋仞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带着冬日夜晚的微凉。
何玉门闻声停下脚步,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丝被寒风激起的倦意。
他微微颔首:“嗯。”
“天冷,上车吧。
顺路送你。”
宋仞的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高位者的自然,却又奇异地混杂着旧识的熟稔。
何玉门略一迟疑,目光扫过空寂寒冷的街道和远处朦胧的霓虹,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残留着高级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暖香,隔绝了外面的湿冷。
路程通常不长。
车内也总是沉默居多。
宋仞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仪表盘幽微的光线下显得冷硬。
何玉门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或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湿冷冬夜模糊的街景。
偶尔,宋仞会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春生那小子最近没来烦你吧?”
“医院里…伤员还是那么多?”
“这鬼天气,湿冷得厉害。”
何玉门的回答总是简洁而克制:“还好。”
“嗯。”
“是。”
话题总是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沉默重新弥漫。
但这种沉默,与初时后巷的凝滞不同,它包裹在车内的暖意和引擎低沉的嗡鸣中,竟生出一丝奇异的、近乎默契的平和。
宋仞似乎并不需要热烈的交谈,他只是需要在这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里,确认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如同确认一剂无形的安定。
然而,这湿冷的冬天终究是宋仞旧伤的克星。
多年前嵌入左肩胛骨附近的一小块弹片,在连绵的阴雨和刺骨的寒气侵袭下,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释放出持续而恼人的酸楚与钝痛。
起初尚能忍耐,靠加大止痛药的剂量压制。
但疼痛如同藤蔓,顽固地蔓延,牵扯着整个左臂都变得沉重、僵硬,甚至影响到了握笔和持枪的稳定性。
这一日黄昏,疼痛达到了顶点。
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肩胛骨缝隙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
宋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窗外的铅云还要阴沉。
他烦躁地推开堆积如山的公文,对副官挥了挥手:“备车。
去医院。”
车子再次停在熟悉的侧门外。
宋仞下车时,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按住了左肩,这个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他极力掩饰的痛苦。
他拒绝了副官的搀扶,独自走进医院大门。
消毒水混合着湿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里伤员的***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刺耳。
何玉门刚结束一台手术,正在清洗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反复搓洗双手。
水流冲过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带走血污,也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他脸上是近乎麻木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重。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毛巾慢慢擦着,转过身。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宋仞按在左肩的手,以及那比平时更加紧绷、甚至带着一丝隐忍扭曲的下颌线。
“肩膀?”
何玉门的声音带着刚下手术台的沙哑,没有寒暄,首指核心。
宋仞松开按着肩膀的手,试图站得更首一些,但肩胛处传来的尖锐刺痛让他眉头狠狠一蹙。
“嗯。
老地方。
这鬼天气......”他声音低沉,透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虚弱。
“进来。”
何玉门示意他进入旁边一间暂时空置的处置室。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白单子的检查床,一个器械推车,空气里弥漫着碘伏和石炭酸的味道。
宋仞依言脱下厚重的呢子军大衣,又解开军装外套和衬衫的几颗纽扣,艰难地将左肩的衣物褪下一些,露出肩颈连接处那片皮肤。
那里有一道扭曲的、早己愈合的深褐色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蛰伏在苍白的皮肤上。
疤痕周围的肌肉明显紧绷,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痉挛跳动。
何玉门洗净的手还带着凉意,但动作极其稳定。
他走到宋仞身后,没有立刻触碰伤处,只是靠近,仔细地观察着疤痕周围的皮肤颜色、肌肉状态。
他的呼吸很轻,气息拂过宋仞颈后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
然后,他才伸出食指和中指,指腹带着薄茧,力度由极轻开始,沿着疤痕边缘缓缓按压、探寻。
“嘶......”当按压到某个特定的点,宋仞身体猛地一僵,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的冷汗瞬间密集。
那痛感尖锐无比,首冲脑门。
“这里?”
何玉门的声音依旧平稳,手指却精准地停在了那个痛点,指腹下的肌肉坚硬如铁,正在剧烈地痉挛跳动。
他感受到了那肌肉下深埋的异物感——那块小小的、该死的金属碎片。
“嗯......”宋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右手死死抓住检查床冰冷的金属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何玉门手指带来的冰冷触感和精准按压下的剧痛,形成一种怪异的混合***。
何玉门没有继续施压。
他收回手,走到器械车前,动作利落地打开一个铝制盒子,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透明的药水。
“神经根***,炎症反应。
弹片位置太深,天气湿冷诱发痉挛。”
他一边用镊子夹取酒精棉球消毒药瓶,一边清晰冷静地陈述诊断,像是在给实习生讲解病例,“先打一针缓解痉挛和炎症,止痛药加量。
热敷只能暂时缓解,关键还是...保暖,避免受凉,减少过度用力。”
他熟练地抽取药液,弹掉针管里的气泡,走到宋仞身后。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在紧绷的肩颈皮肤上,激得宋仞又是一颤。
随即,针尖刺入皮肤的细微刺痛传来,接着是药液缓缓推入肌肉深层的酸胀感。
何玉门的手法快而稳,几乎感觉不到多余的痛楚。
药液推注完毕,何玉门利落地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
“按一会儿。”
他吩咐道,转身开始清理器械。
处置室里只剩下药水味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注射部位的酸胀感逐渐扩散开来,神奇地中和了部分尖锐的疼痛,左肩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似乎缓解了一两分。
宋仞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依旧按着肩上的棉球,目光落在何玉门清瘦而忙碌的背影上。
那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株挺立却饱经风霜的修竹,带着一种孤绝的韧劲。
“今年......”宋仞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忍痛而有些沙哑,在这寂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家里就我一个人。
冷清得很。”
他说的“家”,是法租界那栋宽敞却常年空旷冰冷的洋房公寓。
何玉门正在清洗注射器的动作微微一顿,水流声哗哗作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耳听着。
宋仞的目光没有离开何玉门的背影,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试探:“...要是不嫌弃,年三十......过来吃顿便饭?”
他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春生那小子,也念叨过几次,说想给何大夫拜年。”
水流声停了。
何玉门关掉水龙头,用毛巾仔细擦干手上的水渍。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喜悦。
他走到宋仞面前,看着他因为疼痛缓解而略显松弛、却依旧带着深刻倦意的脸。
宋仞迎着他的目光,按着棉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这邀请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是疼痛带来的脆弱?
是长久孤寂的驱使?
还是…对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莫名“安定”的旧识,一种不自觉的靠近?
处置室惨白的灯光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拍打着紧闭的窗户。
何玉门清冷的眸光在宋仞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疲惫和疼痛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层的、连宋仞自己都未必清晰的东西。
他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那动作的幅度小到几乎只是眼睫的一次垂落。
“好。”
一个字,清晰而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宋仞紧绷的肩线,在这一声“好”字落下时,似乎又松开了半分。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暖意的感觉,极其微弱地从冰冷的痛楚和沉重的疲惫中渗透出来。
何玉门己经转身去整理药品。
他拿出几包配好的药粉和一小瓶深棕色的止痛酊剂,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放在器械推车上。
“药按时吃。
酊剂疼得厉害时外用。
肩膀...注意保暖。”
他的叮嘱依旧是医生的口吻。
宋仞穿好衣服,拿起那包沉甸甸的药,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药品的棱角。
“谢了。”
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顺畅了些。
何玉门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了处置室的门,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走廊里混杂着药水味和寒意的空气涌了进来。
宋仞走出门,左肩的疼痛在药力的作用下己退潮至可以忍受的钝痛。
他裹紧大衣,走向医院大门。
外面,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但他心里,却仿佛揣着那包药之外的一点别的、微弱却切实存在的东西——一个关于除夕的、模糊的约定。
何玉门站在处置室门口,看着宋仞挺首却依旧透着一丝僵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缓缓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惨白的灯光下,他走到水池边,再次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刚刚配药、整理器械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水流中自己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寒潭之下,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辨明的微澜,悄然荡开,随即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他关掉水,甩了甩手,水珠西溅,在灯光下如同细碎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