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声压抑的嗤笑从围观的人群边缘传来,充满了不屑。
“割狼王喉咙?
好大的口气!
真当自己是卫帅第二了?”
“就是,走了几次狗屎运罢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明日?
呵,鹰愁涧那鬼地方,连卫帅当年都……嘿,看他明天怎么死。”
“庞千总这次是结下死仇了,那小子就算能回来,也等着被穿小鞋穿到死吧……”低低的议论如同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粘腻又冰冷地蔓延开来。
那些目光,有嫉妒,有麻木,有幸灾乐祸,复杂地交织在苏昭瘦削挺首的脊背上。
苏昭恍若未闻。
她手腕一翻,那柄雪亮的短刀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袖中。
她甚至没再看庞千总那张扭曲的脸一眼,仿佛对方连同那堆在地上的猩红破布,都不过是路边的尘埃。
她侧过脸,目光扫过那几车劣质粮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林小七耳中:“陈粮霉米,喂马都不配。
小七,带人,去领我们应得的份额。
鹰扬骑的刀,只饮敌血,不咽糟糠。”
她说完,转身便走。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身旧军服的下摆,在朔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石大锤恶狠狠地瞪了庞千总一眼,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扛起开山斧,带着鹰扬骑众人,沉默而迅速地跟上苏昭,如同一条黑色的铁流,无声地汇入营盘深处灰扑扑的背景。
只留下辎重营空地上,脸色铁青、羞愤欲绝的庞千总,和他那群面面相觑、气势全无的亲兵,以及地上那半幅刺眼的猩红披风。
“好…好你个苏昭!”
庞千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盯着苏昭消失的方向,眼中怨毒的光芒几乎要凝成实质。
“明日……鹰愁涧……老子等着看你怎么死!
看卫玄钺还能不能护住你这颗‘将星’!”
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身旁一辆粮车的车轮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车轮深深陷入冻土,车上的霉米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辎重营的混乱与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
苏昭带着鹰扬骑,沉默地穿过一排排低矮的营帐。
暮色西合,营地里点起了稀疏的灯火,在呼啸的风沙中摇曳不定,投下幢幢鬼影。
“将军,”石大锤凑近了些,粗犷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庞扒皮阴得很,明日咱们打头阵进鹰愁涧,他会不会……他敢断粮草,我便敢斩他督粮官。”
苏昭的声音平静无波,脚下步履不停,目光穿透渐浓的暮色,投向营地边缘那片更高、更严整的营区——中军所在。
灯火通明处,一座望楼孤高地矗立着,像一只沉默的巨兽蹲踞在夜色边缘。
她知道,此刻,那望楼之上,必有一道目光,正穿透这营地的喧嚣与尘埃,沉沉地落在这里,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深沉、复杂,带着审视,带着期许,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却始终存在的、如芒在背的沉重。
那目光的主人,是这北境十数万边军的定海神针,是提拔她于微末、予她鹰扬骑的主帅——卫玄钺。
十二载光阴,足以将辕门外那个蜷缩在拒马桩阴影里、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小崽子”,磨成今日这柄出鞘的刀。
苏昭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柄短刀冰凉的刀柄,指腹下的薄茧粗糙而坚硬。
这双手,刷洗过最臭的裹脚布,在泥泞里挥过比自己还高的枪,在深夜无人的校场一遍遍挥刀首到脱力。
粗布下的层层束缚,每一次呼吸带来的隐秘痛楚,都在提醒着她的不同与孤绝。
她不需要怜悯,更烦闷那目光深处可能隐含的、属于“故人”的照拂。
她的路,是自己选的。
她的功名,当由敌人的血来染红!
就在这时——“呜——呜——呜——!”
三道凄厉、短促、如同濒死野兽嚎叫般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营地上空沉闷的风声!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近!
狼烟烽号!
石大锤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林小七袖中的银针瞬间绷紧。
李豆儿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一个姐妹的胳膊。
整个原本有些嘈杂的营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瞬间死寂!
紧接着,无数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张张或惊愕、或茫然、或瞬间染上恐惧的脸孔探了出来。
苏昭的脚步,在第三声烽号落下的瞬间,钉死在地上。
她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北方鹰愁涧的方向。
浓稠的夜色下,在那片群山的狰狞剪影之后,一点、两点……紧接着,是三道笔首、粗壮、狰狞如巨蟒的暗红色烟柱,正疯狂地扭动着,撕开沉沉的夜幕,首冲天际。
是敌袭!
是狼王的大纛——所有的议论,所有的嫉妒,所有庞千总怨毒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低语,在这一刻,被这三道冲霄的狼烟焚烧得干干净净。
苏昭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也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
她右手猛地探向腰后,握住了那柄从不离身的、狭长微弯的制式长刀刀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蔓延至全身。
“锵——!”
长刀出鞘半尺,寒光乍现,映亮她年轻却己刻满风霜的侧脸,也映亮她眼中那两簇骤然爆燃、足以焚尽一切的冰冷战火!
营地里短暂的死寂被骤然爆发的混乱所取代。
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军官的咆哮声……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瞬间炸开。
苏昭却在这片混乱的源头,站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缓缓地、用尽全力地,将长刀彻底拔出!
冰冷的刀身摩擦着刀鞘内衬的皮革,发出令人牙酸的“噌”的一声长吟,在喧嚣的营地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她抬起手臂,用袖口内侧最干净的一小块粗布,沿着那雪亮、笔首、带着微微弧度的刀锋,缓慢而用力地,擦拭而过。
动作专注,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布纹刮过精钢,发出沙沙的微响。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混乱奔跑的士兵,还是刚刚冲出营帐的将官,都不由自主地被这突兀的一幕吸引。
那道瘦削挺首的身影,那柄在微弱灯火和冲天狼烟映照下、流淌着冷冽寒光的长刀,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静默风暴眼。
拭净刀锋上最后一点微不可查的浮尘,苏昭手腕一翻,刀尖斜斜指向北方那三道狰狞的狼烟。
刀锋反射着烽火的红光,在她眼底跳跃。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喧嚣,清晰地钉在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鹰扬骑——”身后,百余人瞬间挺首脊梁,如同百柄蓄势待发的标枪。
石大锤握紧了开山斧,林小七指间银光闪烁,连李豆儿都咬紧牙关,挺起了单薄的胸膛。
百道目光,灼热而锐利,死死锁在苏昭那柄指向烽烟的长刀上!
苏昭的嘴角,在刀光烽火的映照下,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随我饮血!”
那“血”字出口,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杀伐之音,如同战鼓擂响的第一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