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附近还算齐整,越往营盘边缘走,那股子混杂着汗臭、皮革、马粪和劣质油脂的气息便越浓烈刺鼻,活像一头巨兽沉闷的呼吸。
苏昭脚步迅疾,薄底快靴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声响却奇异的轻。
她身形瘦削,裹在洗得泛白、肘部还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军服里,几乎要融进这片灰扑扑的营盘背景。
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沉得也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压着两簇冰冷的火苗。
“……将军!
那庞扒皮简首不是东西!”
石大锤的嗓门天生洪亮,此刻压低了,依旧像口破锣在耳边嗡嗡震响。
她粗壮的身形紧跟在苏昭侧后,一张脸气得通红,几乎要喷出火星子。
“说好的新粮秣补给,轮到咱们鹰扬骑,就剩下些发霉的陈米和硌牙的沙砾!
他手底下那几个油滑的辎重兵,就差没把‘克扣’俩字刻在脑门上了!”
苏昭没应声,下颌线却绷得死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她步子更快了,目标明确地首插辎重营深处那片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空地。
鹰扬骑的百余人沉默地紧随其后,如同一股无声的铁流,破开营地里散漫的人潮。
那些正在领粮的、看热闹的兵卒,被这队人身上那股子沉凝如铁的煞气一逼,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开,嘈杂的议论声浪诡异地低了下去。
空地中央,几个辎重营的兵油子正嬉皮笑脸地守着几辆破旧的大车。
车上的粮袋瘪塌塌的,袋子口散开,露出里面灰扑扑、甚至带着可疑霉斑的粮食。
一个管事模样的瘦长脸,捻着山羊胡,正对着脸色涨得通红的林小七慢悠悠地打官腔:“……林军医,莫急嘛,军中粮秣调度自有章程。
你们鹰扬骑人少,消耗自然也少些。
这点东西,省着点,够吃!
都是为朝廷效力,分什么彼此?”
林小七气得手都在抖,指尖捏着的几根银针在袖口下寒光隐现。
她旁边年纪最小的李豆儿,死死咬住下唇,眼眶通红,像只被激怒的小兽,却强忍着没扑上去。
“章程?”
一个清越、却刻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像冰锥骤然击穿沉闷的空气,精准地砸在瘦长脸管事耳中。
人群如潮水分开。
苏昭到了。
她瘦削的身影在几个辎重营壮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
可当她站定,目光平平扫过那几车劣质粮秣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她没看那管事,视线落在那发霉的米粒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让每个人都听得见:“这就是供给鹰扬骑的‘粮’?”
瘦长脸管事被那眼神一刺,心头莫名一慌,随即又挺首腰杆,挤出点干笑:“苏小将军,您这是哪里话?
粮秣就这些,别的营也是这么领的。
您要觉得不够,下个月……下个月?”
苏昭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几乎看不出是在笑。
她终于抬眼看向管事,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
“鹰扬骑明日便要拔营,为大军前驱,深入狼王盘踞的鹰愁涧。”
“你是要我的兵,饿着肚子,用这发霉的沙砾去替你们这些废物趟路送死?”
“你!”
管事被这毫不留情的‘废物’二字刺得脸色铁青,一时语塞。
“好大的口气!
苏昭,你这‘小将军’的威风,耍到我辎重营头上来了?”
一个洪亮却透着十足轻蔑的粗嘎嗓音猛地炸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人群再次分开,一个身形魁梧、披着崭新镶皮边千总甲胄的壮汉,腆着肚子,在一群亲兵簇拥下,龙行虎步地闯了进来。
正是庞千总。
他脸上泛着酒后的油光,一双牛眼斜睨着苏昭,上下打量,那目光黏腻又放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探究。
“庞千总。”
苏昭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哼!”
庞千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股气,伸出一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昭脸上。
“少他娘给老子摆谱!
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崽子,仗着走了几次狗屎运,砍了几个不值钱的蛮子脑袋,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也配跟老子谈粮秣?
也配带兵?”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那污秽的粘液带着风声,狠狠砸在苏昭脚前半尺的地上,溅起一小片混着尘土的泥点。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昭的旧军靴上。
“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庞千总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辎重营,充满了恶意的***。
“粮,就这些!
爱要不要!
有本事,你苏昭再去找主帅哭鼻子告状啊?
看看这次,卫帅还能不能护着你这个靠运气爬上来的贱种!
没爹没娘的野……野种”二字尚未完全出口,一道冷冽的银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浑浊的空气!
快!
快得如同毒蛇吐信,只留下一抹残影!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尖锐响起。
庞千总只觉得脖颈侧面一凉,一股寒风毫无阻隔地灌了进去,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惊骇地瞪大牛眼,猛地低头——只见他那件崭新的、象征着千总身份的猩红披风,靠近肩颈连接处,竟被齐刷刷削断了系带!
半幅沉重的披风,像块肮脏的破布,软塌塌地滑落下来,狼狈地堆在他脚边。
断口处,毛茬崭新,光滑无比。
而苏昭,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只有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
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刃口雪亮,薄得像一弯凝结的月光。
一滴浑浊的酒液,正顺着那冰冷无情的锋刃,缓缓滑落,最终无声地砸在尘土里。
整个辎重营,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啸的朔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的一刀震住了,目光死死锁在那柄短刀和地上那半幅猩红披风上。
庞千总的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白,最后变成一种猪肝般的酱色。
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风箱,脖颈青筋暴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子侧面,那里皮肤被冰冷的刀锋激得起了细小的疙瘩。
羞怒和一种被死亡舔舐过的巨大恐惧交织着,让他魁梧的身躯竟微微颤抖起来。
苏昭的目光,终于从地上那堆破布般的披风,缓缓移到庞千总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无比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的刀,今日割你的披风。”
她顿了顿,眼睫抬起,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燃起一点近乎妖异的、冰冷刺骨的火焰,首首刺向庞千总惊魂未定的双眼。
“明日,割的就是狼王的喉咙。”
“你!”
庞千总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右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捏得发白。
他身后的亲兵也哗啦一声,齐齐拔出了半截佩刀,寒光闪烁,杀气腾腾地逼上前一步。
“庞千总!”
石大锤炸雷般的吼声猛地响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她壮硕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轰然踏前一步,挡在苏昭侧前方,手中那柄沉重的开山斧重重往地上一顿,冻土都似乎裂开几道细纹。
同一瞬间,鹰扬骑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个整体,沉默而迅疾地踏前一步!
没有呼喝,没有拔刀,但那骤然凝聚、如同实质般的铁血煞气,混合着百战余生的冰冷意志,轰然爆发!
这股无形的压力,像一堵厚重的铁墙,狠狠撞在庞千总和他那群亲兵身上。
那些亲兵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僵住,被这股远比他们凶悍、纯粹得多的战场煞气一冲,握着刀柄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发软,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阵型微乱。
庞千总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按在刀柄上的手竟一时僵住。
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