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栋灰扑扑、墙皮剥落的旧楼,围着一片坑洼的水泥地,勉强算作操场。
角落有个篮球场,两个篮筐一个歪斜着,一个干脆没了网,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圈。
报到那天,辅导员王主任挺着啤酒肚,坐在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眼皮都没怎么抬,潦草地给他办了手续。
周围几个家境显然不错的同学,穿着簇新的名牌运动鞋,互相递着烟,谈论着假期去哪玩了,眼神扫过张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肩上的蛇皮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轻慢。
“你好,我叫陈默,以后生活多多指教。”
宿舍里,一位戴着眼镜,看着老实本分的男生打了个招呼。
课程枯燥乏味,老师照本宣科,下面睡倒一片。
张陶坐在角落,心不在焉。
口袋里的钱像指缝里的水,一天天飞快地漏掉。
食堂最便宜的素菜也要三块五,再加二两米饭,一顿就奔五块去了。
他吓得心惊肉跳。
带来的咸菜和鸡蛋早就吃完,泡面成了主食。
一箱最便宜的袋装面,是他咬牙买下的“战略储备”。
他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就是那个破篮球场。
下课或傍晚,他总抱着那个从老家带来的、表皮磨得更破的旧篮球,一个人去投篮。
水泥地硌脚,篮筐歪斜,但他不在乎。
只有在这里,当他矮小的身体爆发出力量,灵活地变向、起跳,篮球划过一道弧线(哪怕多半是砸在铁圈上发出“砰”的闷响),他才能暂时忘记塘尾村的霉味、食堂的算计、口袋里空瘪的钱包和无处不在的自卑。
汗水流进眼睛,咸涩的滋味像极了他此刻的生活。
这天下午,太阳还没下山,闷热得很。
张陶运着球,一个急停跳投。
球砸在篮筐前沿,高高弹起,飞向了场边。
篮球滚到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边,停了下来。
张陶喘着粗气跑过去捡球,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生正站在场边。
她背着书包,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带着一丝好奇落在他身上,又看了看那个歪斜的篮筐。
夕阳的余晖给她柔和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眼神清澈宁静。
张陶瞬间局促起来,汗水流进眼睛有些刺痛。
他慌忙低下头,一把抓起沾满灰尘的篮球,含糊地说了声“不好意思”,抱着球快步跑回场内,心却跳得比刚才打球时还快。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几秒,才悄然移开。
再转头看去,女孩的背影早己消失,心不在焉的他却没注意到,篮球再次飞出场外,正好砸在一个刚走进球场、穿着花哨篮球鞋的高个子男生脚边,滚了几下。
“操!
长没长眼?”
高个子男生骂了一句,一脚踩住了球。
他身边还有两个人,都穿着不便宜的运动装,眼神不善地看过来。
张陶心里一紧,跑过去:“不好意思,球没拿稳。”
他伸手想拿回球。
高个子男生脚没挪开,反而用力碾了碾球,挑衅地看着张陶:“新来的?
懂不懂规矩?
这球场我们占了。”
他指了指自己脚上那双亮得晃眼的***版球鞋,“踩脏了,你赔得起?”
张陶看着自己沾满灰土的旧球鞋,再看看对方那崭新的、一尘不染的鞋,一股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
但他忍住了,声音有点发干:“球还我,我走。”
“走?”
另一个男生嗤笑一声,“踩了川哥的鞋,说声不好意思就想走?”
他上前一步,伸手用力推了张陶一把。
张陶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在生锈的篮架柱子上,生疼。
他抬起头,眼神变了。
那点自卑被压了下去,一种从小在街边混、在散打队挨揍练出来的凶狠,像蛰伏的兽,在眼底慢慢苏醒。
他站首了,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踩着他球的“川哥”。
“哟呵,还挺硬气?”
川哥旁边的另一个男生见他不服软,骂骂咧咧地挥拳就打了过来,目标是张陶的脸。
张陶没躲。
他矮小的身体猛地一沉,避开拳头的同时,左脚闪电般前插卡住对方支撑腿,右臂屈肘,借着对方冲过来的惯性,一个干净利落的顶心肘!
动作快、准、狠!
“呃啊!”
那男生只觉得胸口像被铁锤砸中,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踉跄着倒退好几步,脸憋得通红,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川哥和他另一个同伴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个子出手这么狠辣。
“妈的,找死!”
川哥也怒了,松开脚,抡起拳头就扑过来,另一个也同时动手。
张陶不退反进。
散打练的就是近身搏击和反应。
他侧身躲开川哥的拳头,右腿一个低扫,“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川哥的小腿迎面骨上。
川哥“嗷”一声痛叫,身体一歪。
张陶没停,顺势一个转身,左臂手肘带着风声,猛地向后挥出,精准地砸在从侧面扑来的另一个男生肋下!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更凄厉的惨叫。
那男生捂着肋骨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疼得首抽冷气。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三个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家伙,一个捂着胸口喘不上气,一个抱着小腿跳脚,一个蜷在地上哀嚎。
张陶站在中间,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冰冷地扫过他们。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川哥”江川抱着小腿,疼得龇牙咧嘴,看向张陶的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充满了惊疑和一丝……兴趣?
他喘着粗气,脸上却硬挤出一点笑:“行啊,小子!
练过?
够狠!”
张陶没理他,弯腰捡起自己那个沾满脚印的旧篮球,拍了拍灰,转身就走。
“喂!”
江川在后面喊了一声,“叫什么名儿?”
张陶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低声吐出两个字:“张陶。”
说完,抱着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球场。
留下江川三人面面相觑,狼狈不堪。
当天晚上,张陶回到宿舍。
泡面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只剩下皱巴巴的几十块。
焦虑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明天,连最便宜的泡面都快吃不起了。
就在他对着墙角那几只开会的蟑螂发呆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张陶?”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玩味的笑意,正是下午那个“川哥”——江川。
“有事?”
张陶声音很冷。
“没事就不能找你?”
江川笑了笑,语气随意,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下午看你身手不错,够硬。
缺钱吧?”
张陶没吭声,手指捏紧了廉价的手机外壳。
看你样子吃饭都困难,“给你介绍个活儿,来钱快。
江川仿佛看穿了他的窘迫。
‘夜色’夜总会,知道吧?
缺保安,管吃管住,工资日结。
怎么样,有兴趣没?”
张陶的心猛地一跳,看向并未察觉且戴着耳机,努力学习的陈默,又回过头。
夜色夜总会?
他路过过,就在离塘尾村不远的繁华地段,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里亮得刺眼。
门口停的都是豪车,进出的男男女女衣着光鲜。
保安?
管吃管住?
日结?
每一个词都像钩子,死死钩住了他此刻最脆弱的需求。
“干什么?”
他喉咙发干,问了一句。
“能干什么?
看场子呗。”
江川轻描淡写,“有人闹事,轰出去就行。
力气活儿,对你来说小意思。
去不去?
一句话。”
张陶沉默了。
他脑子里闪过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强忍的泪光,还有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即将消失的钞票。
塘尾村的霉味、泡面的味道、蟑螂的触须……一切都让他窒息。
“……去。”
这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生存的獠牙,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探出了第一点寒芒。
第二天晚上,张陶站在了“夜色”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后门员工通道外。
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厚重的门板后隐隐传来,混合着香水、酒精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腻气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奢华。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剃着板寸、脖子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壮汉靠在门框上抽烟,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陶。
他就是保安队长,人称“黑哥”。
“江少介绍来的?”
黑哥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
张陶点了点头。
黑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重点在他并不算强壮的手臂和矮小的身材上停留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行。
换上衣服。”
他扔过来一套廉价的黑色保安制服和一根沉甸甸的、冰凉光滑的钢管。
“记住,在这里,怂就是死。
有人闹事,别废话,首接干!
打疼了,打怕了,就消停了。
懂?”
张陶接过制服和钢管。
制服的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钢管握在手里,冰冷坚硬,沉甸甸的份量感顺着掌心蔓延到手臂。
他看着黑哥那张布满横肉、毫无表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根象征着暴力和秩序的冰冷金属棍,一种陌生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懂。”
生存的獠牙,第一次被套上了冰冷的金属鞘。
他踏进了这个光怪陆离、藏污纳垢的声色场。
他不知道,这第一步踏进去,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