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塞满了人,汗味、脚臭、泡面味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张陶蜷在硬座上,脸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
外面是漆黑的夜,偶尔闪过几点昏黄的灯火。
他几乎没睡,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天蒙蒙亮时,窗外的景象变了。
低矮的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水泥盒子,越来越高,灰蒙蒙地戳向天空。
铁轨两边堆着垃圾山、破轮胎和锈铁架。
空气钻进车窗,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在省城火车站的巨大穹顶下停住。
车门一开,人潮像开闸的洪水,裹着更浓烈的气味涌了出来。
张陶被后面的人推着,踉跄地下了车。
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水磨石地上,他有点发懵。
太大了。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高得吓人的屋顶,数不清的站台,乌泱泱的人头,巨大的屏幕闪着刺眼的光。
各种声音撞进耳朵——广播声、叫卖声、行李箱的轱辘声、吵嚷声……像一堵无形的墙压过来。
他攥紧了肩上的蛇皮袋,指节发白,里面是他全部家当和那张录取通知书。
他下意识地想挺首背,却感觉肩膀塌了下去。
周围衣着光鲜的人匆匆走过,偶尔扫来的目光让他脸上发烫。
他低下头,把带着浓重临江口音的话咽了回去。
按着通知书背面潦草的地址,他挤上了一辆更破更挤的公交车。
车窗外,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闪着冷光的汽车,巨大的商场,穿着时髦表情冷漠的人……一切都和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公交车在一个油烟味呛人、吵得要命的街口停下。
“塘尾村到了!”
司机吼了一嗓子。
张陶被人流推下车。
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
和高楼林立的马路仅一街之隔,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条狭窄的巷子向里延伸,污水横流。
两边是挤在一起的“握手楼”,楼挨着楼,窗户对着窗户,晾晒的衣服像破旗子一样挂满了头顶。
电线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
腐烂的垃圾味、劣质油烟味、公厕味混在一起,首冲鼻子。
叫卖声、哭闹声、吵架声、麻将声、劣质音响的歌声……吵得人脑仁疼。
塘尾村。
省城这块巨大膏药上的烂疮。
无数像他这样的人,第一脚就踩进了这里。
他那所“东南信息工程学院”,据说就藏在这片迷宫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却被污浊的空气呛得咳嗽。
他紧了紧肩上的蛇皮袋,像踩进泥潭一样,小心地走进污水巷。
脚下黏糊糊的。
一只肥老鼠从垃圾堆旁窜过。
几个光膀子穿拖鞋的男人蹲在路边抽烟,目光在他身上刮了一遍。
张陶后背一紧,手心冒汗,加快了脚步。
他在蛛网般的小巷里钻来钻去,阴暗,潮湿,头顶只有一线被衣服和电线割裂的天光。
终于,在一栋外墙发黑、爬满霉斑和水渍、楼梯扶手锈得快要散架的六层楼前,他找到了地方。
一个穿着油渍睡衣、趿拉塑料拖鞋的胖女人,叼着烟,不耐烦地等着。
“住一晚?”
女人斜眼打量他,像看一件旧家具,“单间,没窗,厕所在走廊尽头。
押一付一,水电另算。
先交钱。”
本地口音又快又硬。
张陶从贴身的旧钱包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是父亲临行前塞给他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
他数出一晚的钱。
胖女人接过钱,手指沾唾沫飞快数完,塞进睡衣口袋,扔给他一把锈钥匙。
“三楼,最里面。”
说完,转身趿拉着拖鞋走了。
楼梯又窄又陡,光线昏暗,墙上是乱涂乱画和小广告,尿臊味混着食物馊味。
张陶爬上三楼,楼道堆满杂物。
最里面那扇门,钥匙***去,费了点劲才拧开。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冲出来。
房间小得转不开身。
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几乎占满所有地方,床板是几块发黑的破木板,连张席子都没有。
墙皮斑驳脱落,墙角挂着巨大的破蜘蛛网。
没窗户,只有门外楼道昏黄的灯光漏进来一点。
水泥地上积着厚灰。
一只肥蟑螂正慢悠悠从墙角爬过,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地方,比他家五金店堆杂物的隔间还不如。
张陶站在门口,肩上的蛇皮袋“噗通”掉在地上,扬起一片灰。
他扶着冰冷生锈的门框,胃里一阵翻滚。
不是因为饿。
是“现实”这东西,结结实实,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点离乡时模糊的盼头,那点“大学生”的虚名,被这又小又脏又黑的屋子碾得稀碎。
他慢慢走进去,铁床发出“吱呀”的***。
他坐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看着这个“新家”。
墙角那堆泡面碗里,几只蟑螂正在开会。
省城的繁华被挡在密密麻麻的楼外面,像个冰冷的梦。
而他,被摁在了这泥坑的最底下。
巨大的落差像冰水,一下子把他淹没了。
喘不上气。
他摸索着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印着“临江粮油”的塑料袋。
里面是母亲塞的十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大包自家腌的咸菜。
鸡蛋凉透了,壳上沾着灰。
他剥开一个,默默地吃着。
咸涩的味道混着灰尘和霉味。
他吃得很慢,眼睛盯着墙角那只还在爬的蟑螂,眼神空空的。
那口临江话,好像被这屋里的霉味彻底堵死了。
报到日,就在明天。
那个“东南信息工程学院”,还会给他什么?
他不知道。
只知道口袋里剩下的钱,得掰成两半花。
一天,大概只能吃两顿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