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姝倚在朱漆马车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的缠枝纹。
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随父兄入宫赴宴,车外喧闹的人声与马蹄声中,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
"阿姝,莫要紧张。
"兄长叶明远掀开帘子,将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塞进她手中,"不过是寻常家宴,你只管放宽心。
"他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叶家世代簪缨,父亲叶相虽位极人臣,却始终缺一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女儿。
叶明姝勉强扯出一抹笑,低头望着腕间的羊脂玉镯。
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温润的触感让她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我儿生得这般清秀,将来定能寻个好归宿。
"可她从未想过,所谓的"好归宿",竟是成为帝王后宫中的一粒棋子。
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
叶明姝踩着丫鬟递来的脚踏下车,宫墙巍峨,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她跟着父兄穿过层层宫门,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抬眼望去,只见御道上跪着个宫女,发髻凌乱,怀中的糕点撒了一地。
"大胆贱婢!
冲撞圣驾还不速速退下!
"太监尖锐的呵斥声响起。
叶明姝下意识往兄长身后缩了缩,却在抬头的瞬间,与龙辇上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皇帝玄衣金纹,眉目冷峻,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一声:"都说叶相之女貌若天仙,如今看来,不过是庸脂俗粉,貌丑无颜。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叶明姝耳畔嗡嗡作响。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潮水般涌来,她看见父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叶明远攥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陛下恕罪!
小女年幼不懂事......"叶相扑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皇帝挥了挥手,龙辇缓缓离去。
叶明姝只觉浑身发冷,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像是坠进了冰窖。
回宫的马车上,叶明远将披风披在她肩上,声音哽咽:"阿姝,是兄长没用......"她摇摇头,望着车窗外倒退的宫墙,忽然笑了。
这笑声惊得叶明远一愣,却见她眼中闪着释然的光:"兄长不必自责,我从未想过进宫为妃。
"然而,皇帝的话如同一把利刃,斩断了叶明姝所有的姻缘可能。
从那日后,上门提亲的人渐渐绝迹,曾经门庭若市的叶府,如今门可罗雀。
叶相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面容,常常独自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两位兄长更是西处托人说情,却都无功而返。
时光荏苒,一晃八年过去。
这日午后,叶明姝正在书房临摹《洛神赋图》,忽听得前厅传来喧闹声。
她放下笔,循声走去,却见父亲和两位兄长正陪着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说话。
那人背对着她,腰间的羊脂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小女明姝。
"叶相看见她,连忙招手。
叶明姝福了福身,抬眼的瞬间,与男子目光相撞。
那人剑眉星目,气质卓然,竟是端王萧景珩——当今皇帝的胞弟,大胤朝最年轻的异姓王爷。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湘妃竹扇,扇面上墨迹未干,隐约可见半阙《青玉案》。
"久仰叶姑娘才名。
"萧景珩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传闻果然有误。
"他话音未落,瞥见她案头未完成的《洛神赋图》,眼神骤然一亮,"以枯笔绘洛神广袖,倒比工笔更显仙气,叶姑娘对顾恺之笔法的领悟,连许多画坛耆宿都要自愧不如。
"叶明姝心中一动,想起八年前那道如噩梦般的圣谕。
萧景珩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叹一声:"皇兄当年一句戏言,竟误了姑娘半生,景珩实在替他惭愧。
"这话让叶相和两位兄长面色微变,叶明姝却坦然一笑:"王爷言重了。
若不是陛下那句话,我恐怕早己被困在后宅,哪还有今日的自在?
"她转身从书架取下一卷《齐民要术》,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倒不如说,是那场误判让我保住了这点读书作画的闲情。
"萧景珩望着她眼中跃动的光芒,握着竹扇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他从未见过这般通透的女子,京都贵女们争着往他王府送的诗词,皆是堆砌辞藻的奉承之作,唯有她谈论农事典籍时的神采,比春日牡丹更动人心魄。
此后,萧景珩常以讨教诗书为名出入叶府。
他特意命人从江南运来新鲜的青团,看着她沾着墨渍的指尖捏起点心;又在暴雨倾盆的午后,与她隔着雨幕辩论《盐铁论》,看她为桑弘羊的主张争得面红耳赤。
每当叶明姝低头整理散落的书卷,发间茉莉香混着墨气飘来,总能让他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烫。
转眼到了上元节,朱雀大街上花灯如昼。
叶明姝戴着兄长给的帷帽,正驻足观看一盏绘着《璇玑图》的走马灯。
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轻笑:"叶姑娘可知,苏蕙所作回文诗,正着读是琴清流楚激弦商,倒过来却是伤惨怀慕增忧心?
"她转身望去,萧景珩卸去了平日的华贵装束,一袭月白长衫更衬得丰神俊朗。
他手中举着一盏莲花灯,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柔和,腰间玉佩上的红绳,竟与她今日系的丝绦同色。
"王爷谬赞,"叶明姝后退半步,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侍卫,"不过是闺中消遣罢了。
"话虽如此,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到灯谜墙下。
萧景珩指着一盏绘着寒梅的宫灯:"谜面雪满山中高士卧,打一植物。
"他话音未落,便见叶明姝莲步轻移,取下悬着的彩笺:"谜底是白梅。
高启诗中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恰是咏梅名句。
"周围百姓发出惊叹,萧景珩望着她被花灯映得绯红的脸颊,喉间发紧。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书房,她为他讲解《牡丹亭》时,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早己在无数个论诗作画的时辰里,陷进了这猝不及防的心动。
叶明姝却浑然未觉他的异样,又解开另一盏灯谜:"重门深锁无寻处,打《诗经》一句——可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转头望向他,眼中带着孩童般的雀跃,却在触及他灼热的目光时,笑容渐渐凝固。
萧景珩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低头掩饰:"叶姑娘果然博闻强识。
"他将手中莲花灯递给她,烛光在两人相触的指尖跳跃,"这盏灯,便当作谢礼。
"叶明姝接过灯,只当是寻常文人间的切磋。
她望着灯上题的"愿逐月华流照君",轻声念道:"张若虚这句诗,倒比灯谜更有意趣。
"却不知身后的萧景珩望着她的背影,将那句未出口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默默藏进了漫天花灯里。
半月后的栖霞山之行,当萧景珩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她"可愿与我共赏余生月色"时,命运的转折却在马蹄声中轰然降临。
那夜被推进房间前,叶明姝最后看见的,是窗棂外摇曳的莲花灯影——与上元节萧景珩送她的那盏,竟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