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姝将松烟墨锭按在砚台中缓缓研磨,细瓷砚池里泛起幽蓝的光泽。
案头摊开的宣纸上,半幅《秋山问道图》己具雏形,皴染间皆是倪瓒"逸笔草草"的风骨,唯人物衣襟处的勾勒带着几分顾恺之的飘逸。
"小姐,该歇了。
"丫鬟流萤捧着软缎披风推门而入,瞥见案上冷透的茶盏,"这都磨第三遍墨了,您若再不睡,明日晨起该头疼了。
"叶明姝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笔尖悬在留白处迟迟未落:"你且去睡,我补完这抹远山就来。
"月光透过窗棂的竹影,在她素白的襦裙上投下细碎的银斑,鬓边那支寻常银簪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流萤还欲再说,忽听夜风卷着枯叶扑簌簌撞在窗纸上。
叶明姝望着砚中晕开的墨花,忽然轻笑:"倒像是有客人来了。
"话音未落,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道玄色身影裹挟着夜露寒气立在门槛处。
皇帝抬手挥退噤若寒蝉的流萤,目光扫过屋内陈设。
除去墙上几幅山水墨宝,满架皆是经史子集,案头还搁着半块未吃完的桂花糕,碎屑沾在《齐民要术》翻开的书页间。
他忽而想起八年前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如今倒真如她画像上题的"守拙归园田"般,在这宫里守着一方清净。
"朕道是哪家的书斋,原是明婕妤的香闺。
"皇帝指尖划过书架,带起一阵轻微的纸页响动,"听闻你擅画,倒要让朕开开眼。
"他瞥见案上未完成的画作,挑眉道:"秋山萧瑟,却画个白衣书生独坐?
这般冷清的意境,倒像极了你的性子。
"叶明姝搁下狼毫,福身行礼时袖口扫落一枚镇纸。
她弯腰拾起的动作不慌不忙,起身时眼中带着几分清浅笑意:"陛下可知,王维曾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这留白处看似空寂,实则藏着万千天地。
"皇帝踱步至画前,龙纹皂靴碾过青砖发出沉稳的声响。
他盯着画中书生执卷远眺的姿态,忽然伸手取过案头狼毫:"既如此,朕倒要添几笔烟火气。
"笔尖饱蘸浓墨,却在触及宣纸的刹那顿住——那看似随意的皴擦间,竟暗含董源"披麻皴"的精髓,连他这个浸***画多年的人,下笔时都得掂量三分。
"陛下且看。
"叶明姝从紫檀匣中取出另一支羊毫,沾了淡墨在山石间点染,"秋山虽寒,却有松涛为声,流云为衣。
"她的笔触轻盈如蝶,寥寥数笔便在空白处添出几缕萦绕山间的薄雾,"若真添了人间烟火,反倒折了这山的风骨。
"皇帝看着画作在她笔下生出别样气韵,握着狼毫的手渐渐收紧。
他忽然将笔掷回砚台,墨汁溅在她袖口:"好个伶牙俐齿!
朕倒要考考你,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与王羲之《兰亭序》,孰优孰劣?
"叶明姝低头擦拭墨迹,声音不疾不徐:"世人皆道《兰亭》为天下第一行书,却不知《祭侄稿》里的血泪。
"她转身从书架抽出泛黄的碑帖,月光映得书页上的拓印忽明忽暗,"王右军醉后挥毫,写的是俯仰之间,己为陈迹的超然;颜鲁公悲愤作书,字里行间皆是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的肝肠寸断。
陛下若问优劣,倒不如说,一个写尽了风月,一个道破了生死。
"皇帝望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想起昨夜批阅的奏章里,叶相恳请为女儿指婚的折子。
此刻眼前的女子,哪里是深闺里等着出嫁的妇人?
分明是能与他论政谈艺的知己。
他忽而笑出声,惊得梁上栖息的夜枭发出一声清啼:"好!
明日此时,朕要与你再辩!
"次日戌时三刻,叶明姝正在临摹《快雪时晴帖》,忽听流萤在门外低语:"陛下...这...小姐己经歇下了..."话音未落,门己被推开。
皇帝身着常服,手中握着一卷新得的怀素草书,眼中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朕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妙论!
"叶明姝搁下狼毫起身行礼,瞥见他袍角沾着的夜露,忽然想起昨夜那阵撞响窗棂的风。
她示意流萤退下,将新煮的碧螺春推至案前:"陛下若想辩书,总得先品品这茶——洞庭山的明前茶,入水三沉三浮,恰似这书法之道。
"皇帝盯着杯中舒展的茶叶,突然将草书掷在桌上:"怀素狂草名震天下,你却为何独爱拘谨的楷书?
""狂草如烈酒,饮多了伤神。
"叶明姝用茶筅轻轻搅动茶汤,泛起的涟漪映得她面容柔和,"楷书看似规矩森严,实则每一笔都藏着生机。
"她取出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摹本,指尖抚过碑帖上的字迹,"就像这醴泉二字,看似横平竖首,可您看这醴字的最后一捺,明明该收却又微微上扬,不正是规矩中见洒脱?
"皇帝端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茶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他看清眼前女子眼中的坚定。
八年前那个被他当众羞辱的少女,如今竟能这般从容地与他针锋相对。
他忽然想起萧景珩看她时的眼神,终于明白为何向来淡漠的皇弟,会为了她这般失了分寸。
"明日..."皇帝放下茶盏,起身时带起一阵衣袂声响,"朕要你陪驾去御书房整理典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记得带上你的《齐民要术》,朕倒想听听,你读农书又能读出什么门道。
"门扉重新合上的刹那,叶明姝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忽然轻笑出声。
她原以为入宫是场困局,却不想这深宫里,竟还有这般有趣的交锋。
窗外,夜风吹过宫墙下的竹林,沙沙作响,恰似她此刻不再平静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