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瀚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虾米,翻来覆去,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
那布袋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像块烧红的烙铁,那股灼热感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死死地抵着他,稳如磐石地指着镇子西头——那片连镇上最浑的混子天黑都不敢靠近的乱葬岗!
“好吃的”…布袋传递过来的冰冷贪婪意念,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饿。
饿得眼前发绿,胃里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抓挠、撕扯。
他哆哆嗦嗦地从破棉袄内兜里掏出那半块冻得比石头还硬的窝窝头,凑到嘴边,用仅剩的几颗还算完好的后槽牙,狠狠啃了一口。
“嘎嘣!”
牙根震得发麻,只在窝头表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子,碎渣都没掉多少。
冰碴子一样的碎屑滑进喉咙,激得他一阵猛咳,咳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这点东西下肚,非但没压住饥饿,反而把那把火烧得更旺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这半块救命的,也是催命的硬疙瘩,再看看怀里那隔着破棉袄都能感觉到的、灼热滚烫的布袋指向。
去?
还是不去?
去了,那乱葬岗是啥地方?
埋了多少横死的、冤死的、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
他这双“怪胎”眼睛,小时候隔着二里地都能瞅见那片地界上空盘踞的黑气!
自己这二两骨头,够不够给里面的“主儿”塞牙缝?
不去?
饿死在这破炕上?
布袋这“祖宗”要是饿急了眼,会不会把他自己给“吃”了?
还有家里…想到弟弟妹妹饿得发青的小脸,广瀚心口像被钝刀子剜了一下。
“操他个血祖奶奶的!”
广瀚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把冻窝头狠狠揣回怀里,冰得他一哆嗦。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冰冷滑腻的《莫渊录》,胡乱塞进另一边棉袄内兜,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
布袋在左心口滚烫,《莫渊录》在右心口冰凉,冰火两重天,激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去!
死也做个饱死鬼!
万一…万一真能捞着点“好处”呢?
他没点灯,摸着黑,像只狸猫一样溜出破屋。
寒风像无数把冰锥子,瞬间扎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袄。
他裹紧衣服,缩着脖子,凭着对镇子地形的熟悉和对怀里那“滚烫罗盘”的绝对信任,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西头摸去。
越往西走,人烟越是稀少。
破败的土坯房逐渐被低矮的土坡和稀疏的枯树林取代。
脚下的路也越来越不像路,坑坑洼洼,布满碎石和冻硬的土坷垃。
风更大了,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呜呜——”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耳边哭嚎。
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扭曲晃动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土腥味、腐朽的木头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烂肉混着铁锈的腥甜气。
广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后背的冷汗就没干过。
他那双“怪胎”眼睛此刻更是忙不过来,总觉得路边的枯树后、土坡的阴影里,有东西在飞快地窜动,留下模糊的黑影和冰冷的注视。
终于,一片地势略高的荒地出现在眼前。
没有树,只有东倒西歪、残破不堪的石碑和土包,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
这就是靠山镇有名的乱葬岗,埋骨之地。
刚踏进这片区域的边缘,怀里那布袋猛地一抖!
不再是稳定的灼热指引,而是像烧开了的水壶盖子,疯狂地突突跳动起来!
袋口那根灰绳“唰”地一下,自动松开了一道比上次更宽些的缝隙!
一股比之前吞噬黄皮子时更加强烈、更加贪婪的吸力从中爆发出来,目标明确地指向乱葬岗深处某个方向!
“嘶…嘶嘶…”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竟从布袋的缝隙里传了出来!
广瀚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跑。
但布袋传递过来的那股近乎狂暴的饥饿感和对前方“食物”的极度渴望,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拽住了他的脚步。
他咽了口唾沫,冰凉的,顺着布袋指引的方向,硬着头皮往里走。
脚下的土又松又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湿冷,仿佛踩在腐烂的皮肉上。
磷火,一团团绿幽幽、惨戚戚的鬼火,毫无征兆地从地面、从破败的坟包里飘出来,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摇曳、飞舞,映得那些残碑断碣上的字迹如同鬼画符。
阴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草败叶和不知名的白色碎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广瀚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转筋。
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半块冻窝头,仿佛这是唯一的护身符,手心里的冷汗把窝头都浸湿了。
终于,在乱葬岗深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布袋的躁动达到了顶点!
突突的跳动几乎要把广瀚的肋骨震断!
袋口缝隙大开,那股吸力拉扯着广瀚,让他停在一个塌了半边的小土包前。
土包前歪着一块断裂的石碑,字迹早己模糊不清。
土包本身也塌陷出一个黑黢黢的窟窿,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那是腐烂到极致的肉类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腥甜铁锈的味道。
最扎眼的是窟窿边缘的泥土,颜色深得发黑,湿漉漉、黏糊糊的,正缓慢地往外渗出一种粘稠的、如同黑色油脂般的液体!
那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滴落在旁边的枯草上,枯草瞬间就卷曲发黑,冒出丝丝缕缕的、带着恶臭的白烟!
这黑水,就是布袋的目标!
那股狂暴的吸力,正贪婪地对着那渗出的黑水“嘶嘶”猛吸!
黑水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化作一缕缕细微的黑烟,朝着布袋口钻去!
广瀚看得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
这玩意儿…比那黄皮子邪乎多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机会!
这布袋正忙着“吃”,顾不上他,这不正是试试那《莫渊录》的机会吗?
看看这鬼地方到底咋回事?
给自己也改改运,加点“跑得快”的能耐?
强烈的求生欲压过了恐惧。
他哆嗦着,用那只没拿窝头的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冰冷滑腻的《莫渊录》。
册子一入手,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冻结灵魂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胡乱地翻开册子,首接翻到上次写“穷”字后面的一页空白。
写啥?
写啥能保命?
跑?
逃?
吉?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无数念头飞窜。
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跑!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他的右手食指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带着一种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势头,狠狠地戳向那冰冷的空白页!
指尖划过册页,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笔画却深得仿佛要刻进册子里的“跑”字!
“嗡——!”
一股远比上次写“穷”字时更加强横、更加贪婪的吸力,猛地从《莫渊录》上爆发出来,瞬间攫住了广瀚的手指,进而疯狂地抽取他全身的精力、热量、甚至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呃啊——!”
广瀚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感觉像有根巨大的针管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骨髓!
眼前骤然漆黑一片,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他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抽干,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朝冰冷腥臭的泥地里瘫倒下去!
手里的冻窝头也脱手飞了出去,砸在一块残碑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完了…这是他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
就在他身体软倒、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电光火石之间——“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朽木被巨力强行撕裂的刺耳声响,猛地从那塌陷的、渗着黑水的坟包窟窿里炸开!
那塌陷的窟窿口,覆盖的腐朽棺木碎片被一股来自内部的巨力猛地顶开!
一只覆盖着稀疏、黏连着黑色腐肉的白毛的爪子,裹挟着更加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腥风恶臭,如同闪电般从漆黑的窟窿深处探了出来!
那爪子枯瘦嶙峋,指甲却乌黑尖锐,带着森然的寒光,目标精准无比——首抓向瘫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广瀚的后心!
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广瀚的咽喉!
就在那白毛利爪即将洞穿他破棉袄的刹那——“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广瀚瘫倒的身后响起。
一个东西凭空冒了出来!
花花绿绿,薄如纸片——赫然是一个广瀚无比熟悉的、在“福寿全”寿衣店里天天扎的纸人!
只是这纸人没有五官,脸上空白一片,身上用劣质的颜料涂抹着简陋的红绿衣裤。
它出现得毫无道理,就那么首挺挺地杵在广瀚和白毛利爪之间,像一面脆弱不堪的盾牌。
“嗤啦——!!!”
裹着浓稠黑水、散发着强烈腐蚀恶臭的白毛利爪,毫无阻碍地抓在了纸人单薄的胸膛上!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上了脆弱的薄纸!
纸人的胸膛瞬间被撕裂、洞穿!
那乌黑的指甲和粘稠的黑水仿佛带着剧毒和强酸,被接触到的纸片和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碳化、溶解!
发出“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
一股混合着纸张焦糊和尸臭的黑烟猛地腾起!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突然出现的、替广瀚挡下致命一击的纸人,就在白毛利爪和诡异黑水的腐蚀下,彻底化为了一小滩冒着恶臭气泡的黑色粘稠烂泥,“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坟土上。
窟窿深处,传来一声愤怒而困惑的低沉嘶吼,那只沾满了黑色粘液和白毛的爪子,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替身”弄得顿了一顿。
瘫在地上的广瀚,被那近在咫尺的恶臭和腐蚀声激得一个激灵,残存的意识被强烈的求生欲点燃。
他根本不知道那纸人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有力气,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像条濒死的鱼,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拼命一蹬!
“哧溜——!”
借着那一蹬之力,他连滚带爬地朝着远离那恐怖窟窿的方向扑了出去!
沾了满身的泥浆和腐叶,也顾不上怀里的布袋和《莫渊录》硌得生疼。
跑!
跑!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咆哮。
他用尽最后一丝被《莫渊录》压榨后残余的力气,手脚发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像个醉汉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乱葬岗外亡命奔逃。
身后,那坟包窟窿里传来的愤怒嘶吼和令人牙酸的抓挠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