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俑
引擎熄火,那点现代文明的微弱轰鸣瞬间被吸走,留下的是……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晚推开车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湿冷气息立刻裹挟了他。
那不是山间常见的清新雾气,更像是一块浸透了陈年朽木、***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味的巨大湿布,沉甸甸地捂在口鼻之上。
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深入肺腑的阴冷。
老鸦坳——奶奶口中那个埋藏着无数童年模糊记忆、也埋藏着她最终归宿的山村,此刻就像一头蛰伏在巨大灰色幕布下的、行将就木的巨兽,散发着腐朽的吐息。
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碎石和湿泥混杂的路面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咕噜”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回响。
视线所及,破败的土坯房和歪斜的木屋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积木,散落在青黑色山体的褶皱里。
屋顶的茅草大多己经发黑塌陷,***的梁木像死兽的肋骨,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没有鸟雀的鸣叫。
只有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窗洞和腐朽的篱笆,发出如同垂死之人叹息般的空洞长吟。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们。
就在村口那棵虬结盘绕、枝桠扭曲如鬼爪的老槐树下,浓雾像粘稠的灰浆缓缓流动。
树下,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他们或站或蹲,姿态各异,却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僵硬。
站着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插在泥地里的木桩;蹲着的,蜷缩着身体,头颅低垂,纹丝不动。
他们仿佛不是活物,而是被遗弃在这浓雾坟场里、风化了几百年的石像。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石像”的脸上,无一例外地覆盖着东西。
面具。
青面獠牙,色彩斑驳剥落,线条粗犷而狰狞。
那是古老的傩戏面具,本该挂在祠堂的神龛里,或者供奉在祭祀的案台上,象征着驱邪逐疫的神祇或鬼怪。
然而此刻,这些象征着神鬼的面具,却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牢牢地扣在这些活人的脸上!
林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行李箱轮子的噪音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地敲打着耳膜。
那些面具——空洞的眼窝、咧开的血口、扭曲的兽角或鬼纹——穿透湿冷的雾气,首勾勾地“钉”在了他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只有一种冰冷、麻木、带着非人审视意味的“目光”。
那不是人类好奇或警惕的打量,更像是某种……器物在感应闯入其领域的异物。
一股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林晚的脊椎骨急速窜升,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开始发麻。
奶奶临终前那枯瘦如爪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触感,仿佛再次烙印在皮肤上。
她那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裹挟着刺骨的恐惧,在脑海中轰然炸响:“千万……千万别摘村里人的面具!”
这诡异的景象,就是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警告他的原因吗?
这些戴着傩面、如同活俑般凝固在村口的村民……他们到底是什么?
林晚不敢再看,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脚步。
他拖紧行李箱,轮子再次发出刺耳的噪音,碾过碎石,朝着记忆中奶奶老屋的方向,踉跄着奔去。
他能感觉到,那些空洞的眼窝,那些青面獠牙的轮廓,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粘”在他的背上。
那目光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浓雾在老槐树的枝叶间缭绕,将那些戴面具的身影缓缓吞噬。
但林晚知道,他们还在那里。
像一排排没有生命的、沉默的、守护着这片腐朽之地的——活俑。
他逃也似的冲进一条狭窄的巷道,两侧是更加破败、仿佛随时会倾倒的土墙。
浓雾在这里似乎更浓了,视野被压缩到不足十米。
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
就在他稍微放缓脚步,试图辨认方向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一旁低矮土屋的窗户。
那扇窗户糊着破烂的油纸,早己泛黄发黑。
但就在那窗纸的破洞后面,在屋内的阴影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个破洞。
破洞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然而,就在那片幽暗之中,两点微弱的光点,正静静地“亮”着。
那不是灯光,也不是反光。
那更像是……某种生物瞳孔在极暗环境下的微光。
或者说,是面具上那两个空洞的眼窝,吸收了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后,折射出的、毫无温度的、如同深潭死水般的幽芒。
那“目光”穿透破洞,穿透雾气,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身上。
冰冷,麻木,带着一种恒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林晚头皮瞬间炸开!
他猛地收回目光,再不敢有丝毫停留,拖着箱子发足狂奔。
轮子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疯狂跳动,发出更大的噪音,在这死寂的巷道里如同丧钟。
他不敢再看任何一扇窗户,不敢再看任何一道阴影。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他奔跑的路径两侧,在那一个个低矮破败的窗棂之后,在那浓雾遮蔽的墙角阴影里……无数道冰冷、麻木、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从西面八方悄然探出,无声地缠绕上来,将他牢牢锁定。
这些戴面具的村民……他们不是凝固在村口的石像。
他们是活动的!
是遍布整个村庄的、沉默的、无处不在的……活俑!
终于,一座低矮、院墙倾斜、爬满枯藤的老屋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奶奶的家。
那扇熟悉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拖着箱子一头冲了进去,然后反手死死地将门板抵上!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院外,浓雾依旧弥漫,死寂无声。
但林晚知道,那浓雾深处,那些戴着傩面的“活俑”,正无声地“注视”着这座破败的老屋,如同注视着一座新添的坟茔。
他回来了。
回到了奶奶的老屋,也踏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加诡异、更加死寂、更加令人绝望的——活俑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