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烧刀子的气味混杂着尘土、霉味和老乞丐身上浓重的体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
楚云阳蜷缩在神像后的角落,离那鼾声如雷的老乞丐远远的。
他死死攥着那块冻硬的窝头,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提醒着他刚才那场与野狗的血腥搏杀。
手臂上被狗爪撕开的伤口***辣地疼,渗出的血在寒冷中很快凝结,黏糊糊地粘在破烂的衣袖上。
他脸上也挂了彩,一道爪痕从颧骨划到嘴角,***辣的刺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
饥饿最终战胜了疼痛和恐惧。
他用尽力气,用牙齿一点点啃咬着那坚如磐石的窝头,碎屑混着尘土和血腥味艰难地咽下喉咙,刮得食道生疼。
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但他没有停下。
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他,将这难以下咽的东西视作唯一的生机。
老乞丐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
他翻了个身,裹紧了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毫无温度地扫过角落里狼吞虎咽的小身影。
“没让狗咬死,算你命大。”
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响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评价。
楚云阳的动作顿了一下,警惕地抬起头,嘴里还塞满了粗糙的窝头碎屑。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除了未散的凶悍,还多了一丝探究和戒备。
老乞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想活命,光会跟狗抢食可不够。
这世道,比狗凶的人多了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了踢脚边一堆破烂:“跟上。”
说完,也不管楚云阳是否答应,佝偻着背,径首走出了破庙,再次投入漫天风雪之中。
楚云阳看着那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一小半的硬窝头,眼神挣扎了片刻。
留下?
这破庙挡不住真正的寒冷,也挡不住像王癞子那样的人。
跟着那个古怪的老乞丐?
前路未知,吉凶难料。
但老乞丐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在他心上。
“比狗凶的人多了去了”……王癞子狰狞的脸、张记伙计泼来的滚烫刷锅水、那些记忆中火光里模糊的残忍身影……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他猛地将剩下的窝头塞进怀里,用破烂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和泪痕,忍着身上的伤痛,踉跄着追了出去。
风雪扑面,几乎让他窒息。
老乞丐的身影在茫茫雪幕中若隐若现,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健,仿佛风雪对他毫无影响。
楚云阳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追赶,摔倒又爬起,冰冷的雪灌进脖颈,伤口在奔跑中撕裂般疼痛。
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跟丢!
这是他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透着诡异。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
他们离开了小镇的范围,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几乎辨认不出的小径,来到一片荒凉的山坳。
几间用泥巴、碎石和烂木头胡乱搭成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被厚厚的积雪压得仿佛随时会倒塌。
这就是老乞丐的“家”。
窝棚里比破庙好不了多少,西处漏风,地面是冰冷的硬土,角落里堆着散发着怪味的干草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
唯一的“家具”是一个用石块垒成的简易灶台,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
老乞丐踢开门口堆积的雪,钻了进去,自顾自地蜷缩到一堆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又灌起了酒,仿佛刚才的跋涉只是散了个步。
楚云阳站在窝棚门口,风雪卷着寒气往里灌。
他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伤口在寒冷中阵阵抽痛。
他看着窝棚里那个邋遢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名为“寄人篱下”的冰冷现实。
“杵着当门神?”
老乞丐头也不抬,嘶哑的声音带着不耐,“进来,关门!
冷风都灌进来了!”
楚云阳默默地走进窝棚,费力地将那扇同样破败、用树枝和破布勉强绑成的“门”掩上,虽然依旧漏风,但总算隔绝了大部分肆虐的雪花。
窝棚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空气更加浑浊,劣酒味、体臭味、霉味和某种草药的苦涩气味混合在一起。
“小子,叫什么?”
老乞丐似乎终于有了点闲聊的兴致,虽然语气依旧淡漠。
“……楚云阳。”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云阳?
呵,名字倒是不错,可惜,命比纸薄。”
老乞丐嗤笑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陈述事实。
“以后,叫我老酒鬼就行。”
他没打算告诉楚云阳自己的名字。
他指了指墙角一堆黑乎乎、形态各异的植物根茎和干枯草叶:“认识这些不?”
楚云阳摇摇头。
他只在垃圾堆里找过能吃的菜叶子。
老酒鬼随手抓起一根带着紫色斑点的根茎:“这叫‘蛇涎根’,看着不起眼?
混在食物里,半个时辰就能让人肠穿肚烂,死得悄无声息。”
他又拿起一株叶片狭长、边缘有锯齿的枯草:“‘断肠草’,叶子汁液沾到伤口,神仙难救。”
他语速不快,像是在讲述无关紧要的故事,但内容却让楚云阳脊背发凉。
老酒鬼又拿起几样,一一说明其毒性、发作症状和解法(如果有的话)。
他的描述冷酷而精准,带着一种对生命的极端漠视。
“记不住,下次误吃了,或者被人下了,死了也活该。”
老酒鬼最后总结道,浑浊的眼睛瞥了楚云阳一眼,“想活命,就得学会分辨哪些东西能要别人的命,哪些东西能要你自己的命。
明天开始,自己去附近林子、山沟里找,找到我指定的,带回来。
找错了,饿着。”
楚云阳抿紧了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不是学习,这是关乎性命的考验。
接下来的日子,楚云阳的生活被老酒鬼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填满。
天不亮,就会被一脚踹醒,顶着寒风去山林里寻找指定的毒草、药草,有时是某种特定的昆虫或矿石。
老酒鬼给的线索极其模糊,甚至故意误导。
楚云阳不止一次采错了东西,或者被毒虫蛰咬,疼得死去活来。
老酒鬼从不施救,只会在楚云阳挣扎着回来后,冷眼看着他痛苦,然后才用最简陋、最痛苦的方式(比如用烧红的石块烫伤口挤出毒血)处理,并伴随着刻薄的点评:“蠢!
眼睛长着出气的?
记住这疼!
下次还错,就等着烂掉!”
陷阱教学更是首接而血腥。
老酒鬼会在地上挖个浅坑,铺上削尖的树枝,然后用枯草浮土掩盖。
“看好了,这是对付蠢货的。”
他随手抓来一只路过的野兔扔过去,野兔瞬间被刺穿,发出凄厉的惨叫。
楚云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心软?”
老酒鬼嗤笑,“等别人把你当兔子抓的时候,看看谁会心软!
位置、深度、伪装,差一点,死的就是你!”
他强迫楚云阳亲手布置,然后用抓来的小动物做测试。
看着那些小生命在陷阱中挣扎哀鸣,楚云阳的心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
挨打训练是日常。
老酒鬼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用树枝、石头或者他那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攻击楚云阳。
最初楚云阳只会抱头蜷缩,被打得遍体鳞伤。
老酒鬼一边打一边嘶吼:“护住头!
护住心口!
护住喉咙!
用胳膊挡!
用腿卸力!
滚!
躲!
想当沙包就继续躺着!”
无数次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之后,楚云阳的身体逐渐形成了本能。
当攻击袭来,他会下意识地扭身、格挡、翻滚,利用最小的代价承受伤害。
那双漆黑眼眸中的怯懦和痛苦,逐渐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隐忍取代。
他学会了如何在剧痛中保持清醒,如何在绝境中寻找反击的空隙——哪怕那空隙微乎其微。
偷窃,是另一项“生存技能”。
老酒鬼会带他远远地观察黑石镇集市上的人群,指点他哪些人警惕性低,哪些包裹可能有好东西,如何利用人群的拥挤和视线的死角。
然后,命令楚云阳去偷特定的东西:一个钱袋、一块肉、甚至某个摊主腰间挂的小饰品。
“被人发现,自己扛。
被抓了,别说认识我。”
老酒鬼的声音冰冷无情。
楚云阳第一次下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差点被摊主抓住。
是靠着老酒鬼教的一个简单的声东击西小技巧(扔一块石头引起骚动),才险之又险地脱身。
偷回来的东西,老酒鬼看也不看,有时随手丢掉,有时扔给楚云阳当口粮。
楚云阳知道,重要的不是偷到什么,而是那个过程——如何在恐惧中保持冷静,如何评估风险,如何逃脱。
夜晚,是楚云阳唯一能喘息的时间。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借着从窝棚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或雪光,翻看那本同样破烂的《百草图鉴》——这是老酒鬼丢给他的唯一“教材”,上面画着一些粗糙的图案和简单的描述。
他强迫自己记住那些形状、颜色、特征,与自己白天在山林里看到的植物一一对应。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睡得太死,窝棚里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都会让他瞬间惊醒,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绷紧身体。
老酒鬼偶尔会在灌多了劣酒后,盘腿坐在草堆上,用他那嘶哑难听的声音,讲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飞天遁地的“仙人”,有口吐人言的妖怪,有移山填海的“大能”,有杀人夺宝的“魔头”,有机关算尽的“老怪”……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嘲弄和不屑。
“仙人?
嘿,不过是力气大点、活得久点的凡人罢了,该贪的贪,该狠的狠,比凡夫俗子更下作!”
“妖怪?
吃人?
人吃起人来,骨头都不吐!
妖怪好歹是为了填肚子!”
“看见好东西就抢,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装孙子,找机会再捅刀子,这才是活命的道理!
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
活着,才有机会讲道理,死了,连狗都不如!”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楚云阳年幼的心上刻下深深的烙印。
他似懂非懂,但老酒鬼话语中对人性之恶的笃定、对弱肉强食法则的***裸揭示,却与他短短人生中所经历的一切残酷现实隐隐契合。
那些关于“仙人”、“妖怪”的离奇描述,像种子一样悄然埋入他心底,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再局限于黑石镇那方小小的、充满恶意的天地。
窝棚外,风雪依旧呼啸,仿佛永无止境。
窝棚内,少年在严酷的生存训练和老乞丐冰冷的“故事”中,艰难地汲取着养分。
他的眼神日渐沉静,动作日渐利落,心肠也在这冰与血的淬炼中,悄然覆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跟在这个叫“老酒鬼”的神秘乞丐身边,他至少暂时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渺茫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