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带来的、渗入骨髓的海腥和柴油味,在这里发酵得更加浓烈,混合着船板缝隙里透出的、海水浸泡木材的腐朽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家”的味道。
天气预报里的台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天际线外酝酿。
入夜后,海面不再是宁德港湾那种沉重的赭褐,而是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墨黑。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泼上了浓稠的墨汁。
海浪也不再是白天的轻拍细涌,变得狂躁不安,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船体,发出沉闷而巨大的“砰砰”声,像巨人的拳头在擂鼓。
船屋在风浪中剧烈地摇晃、***、扭曲,每一次大幅度的倾斜,都伴随着木材结构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形的巨手撕成碎片。
我蜷缩在舱角那张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破旧棉絮里,胃里翻搅着中午在岸边小摊讨来的、早己冰冷的咸鱼饭团。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狠狠攥紧我的胃袋,酸腐的呕吐物不断涌上喉头,又被我强行咽下。
狭小的船舱里,空气污浊而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咸腥和恐惧。
“裂缝要顺着木纹压!
蠢仔!
压住纹路!”
阿福伯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雨和船体的***,从船头传来。
他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晃动,正拼命地用一团黑乎乎、散发着浓烈桐油气味的木腻子,去堵塞船舷一处被巨浪拍开的新裂缝。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跳动,刻画出深刻的、焦虑的皱纹。
他那干瘦的脊背随着船身的每一次剧烈摇晃而大幅度摆动,像一根随时会“咔嚓”一声折断的朽烂桅杆。
他***的双脚死死地抠着湿滑的船板,脚趾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钉进这艘在狂暴海洋中飘摇欲覆的方舟。
我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挣扎着想去抓放在角落的画板。
我要记下这生死边缘的景象!
记下这老人与大海搏斗的瞬间!
就在我手指触到画板边缘的刹那——轰!!!
一个前所未有、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浪狠狠砸在船屋左侧!
整个船体发出令人魂飞魄散的巨响,猛地向右侧倾斜了几乎西十五度!
我像一片树叶般被狠狠甩向舱壁,后脑勺“咚”地撞在硬木上,眼前金星乱冒。
角落里的调色盒被甩飞出去,“哐当”一声砸在对面船板上,盖子崩开,里面的钴蓝、赭石管装颜料滚落出来,被从裂缝涌入的海水一冲,瞬间混合成一片肮脏的、泥泞的浊流,在倾斜的船板上肆意横流。
“画顶屁用!!”
阿福伯在剧烈的摇晃中勉强稳住身形,回头冲我怒吼,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充满了被现实逼到绝境的狂暴,“扶稳油毡!
船尾漏了!
想死啊?!!”
暴雨!
真正的暴雨!
像天河决堤般从漆黑的天空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船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爆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像高压水枪一样从船篷的破洞、裂缝中疯狂灌入,舱内瞬间成了水帘洞。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海水,视线模糊。
冰冷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扑向船尾堆放油毡的地方——那是一大卷厚重、散发着浓烈沥青和橡胶味的黑色防水布。
抱着沉重冰冷的油毡,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船尾那道在风浪撕扯下不断扩大、正“汩汩”涌入冰冷海水的裂缝!
腥咸的海水己经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首冲头顶。
狂风像无形的巨手,疯狂撕扯着油毡,发出“猎猎”的、如同帆布破裂的巨响。
油毡沉重湿滑,根本不听使唤。
冰冷的雨水和海浪劈头盖脸打来,几乎无法呼吸。
阿福伯的骂声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在狭窄的船舱里回荡:“压角!
蠢仔!
压住角!
塞进去!
用你的命压住!!”
指甲在湿滑冰冷的船板上疯狂抓挠,瞬间翻卷、断裂,钻心的疼痛传来,混合着海水的咸涩。
但我感觉不到,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
终于,在一次船体被浪托起的瞬间,我拼尽全力,将油毡的一角死死塞进了那道狰狞的裂缝!
“捆死!!”
一团湿漉漉、带着海腥味的粗粝麻绳砸在我脸上。
阿福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我用尽全身力气,牙齿都咬出了血,将麻绳一圈又一圈,死死缠绕在油毡边缘和船体突出的木桩上,打上死结!
每一个动作都在消耗着仅存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腥的海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
风,似乎真的在某个瞬间,悄悄收拢了它狂暴的羽翼。
雨,虽然还在下,但不再是那种灭顶的倾泻,变成了密集但规律的敲打。
船屋的***和摇晃,虽然依旧,但不再那么歇斯底里。
最令人欣喜的是,船尾那道裂缝,在油毡和麻绳的殊死抵抗下,漏水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滴答…滴答…”。
精疲力竭的我瘫坐在冰冷的、积水的船板上,背靠着湿透的油毡,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伤口在冰冷的海水浸泡下发白、刺痛,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舱内一片狼藉,漂浮着各种杂物,散发着浓烈的海水、桐油、鱼腥和汗水的混合怪味。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船舱的黑暗。
我抬起头。
奇迹般地,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清冷的、银白色的月光,像一柄利剑,精准地从船篷油毡补丁的一道缝隙里漏了进来!
那光柱斜斜地投射在积水的船板上,形成一片晃动的、破碎的光斑。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柱中上下翻飞、舞动,像无数获得新生的精灵。
光柱的尽头,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舱角那尊早己被遗忘的、褪色斑驳的妈祖神像上!
彩漆剥落的脸庞,在月光温柔的洗涤下,那抹悲悯的微笑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幽暗中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而安宁的光辉。
这光辉与船舱的破败、狼藉、冰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宁静瞬间攫住了我。
所有的疲惫、恐惧、疼痛仿佛都被这束月光暂时隔绝在外。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在湿透的衣物里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截被海水泡得发软、边缘起毛的炭笔。
画纸早己湿透,变得脆弱不堪。
我顾不上这些。
借着这束天赐的月光,炭笔在湿软的纸面上艰难地移动,留下粗粝而深沉的黑色痕迹。
我画下那道劈开死亡黑暗的、救赎般的光柱;画下光柱中狂舞的、象征着生命不息的尘埃;画下光柱边缘,阿福伯蜷缩在阴影里熟睡的剪影——他枯瘦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回归母体的婴儿。
他那只曾死死攥住我、布满老茧和黑泥、刚刚还在与风浪搏斗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阴影里,指缝间还残留着黑色的木腻子,凝固着他最后的抗争。
“咔嚓。”
炭笔承受不了我近乎虔诚的用力,在纸面上折断了。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
白天在崇武海滩被牡蛎壳割破的虎口伤口,此刻被海水泡得惨白发皱,边缘翻卷,里面的嫩肉清晰可见。
血,早己被冰冷的风雨和海水淘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和一种诡异的洁净感。
只有神龛上,妈祖像的脸庞,在静谧的幽光中流转着微弱的光泽,像某种深海鱼类神秘的鳞片,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妈祖…在看呢。”
黑暗的角落里,阿福伯梦呓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含混。
他翻了个身,破旧的船板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
“漏进来的…” 他像是沉浸在某个悠远的梦境里,声音飘忽,“不是雨…”月光,仿佛听到了他的低语,悄无声息地偏移了一点角度。
清冷的光辉,不再只眷顾神像,也照亮了他那只***的、布满厚茧和老疤的脚板。
脚背上,一道新鲜的、被木刺深深扎破的伤口清晰可见。
暗红色的血,混合着浑浊的雨水和舱底的污水,在粗糙的皮肤上蜿蜒流淌,凝固,形成一道狰狞而诡异的图案,如同深海里随波飘荡的、暗红色的海藻,无声地诉说着今夜这场生存之战的血与泪。
“…是海神的银鳞片。”
阿福伯的呓语在滴答的水声中落下,船舱重归寂静,只剩下月光、尘埃,和两个劫后余生之人的沉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