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止咳药买回来了,还有余钱买米
她攥着布兜的手紧了紧,布兜里的纸币己经被体温焐得发软——那是卖花螺得来的二十块,她数过七遍,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同志,买止咳药。
"她踮脚把钱放在柜台玻璃上。
穿白大褂的药剂师正低头拨算盘,听见声音抬了抬眼。
林菊香这才看清他胸前别着的工作牌:陈建国。
"要哪种?
"他的手指在药柜上敲了敲,"氨茶碱片五毛一瓶,止咳糖浆两块五一瓶。
""两瓶糖浆,一包氨茶碱。
"林菊香的声音发颤。
她记得上个月母亲来买药时,掌柜的摇头说"钱不够",母亲攥着药单的手背上青筋首跳。
现在她数出两张五块,一张两块五,剩下的钱在掌心铺成薄薄一叠——刚好够。
陈建国的手指在钱上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她:"小姑娘,这钱...""是卖花螺挣的。
"林菊香抢着说,生怕他怀疑钱来路不正。
她想起李阿贵的嗤笑,想起鱼摊老板说"赶海的娃子最实诚",喉头发热,"我爷爷教的赶海,花螺都是刚捡的,新鲜着。
"陈建国的表情软了软,低头开药单。
药瓶在玻璃上碰出清脆的响,他把找零的三块七毛五推过来时,纸币被他用拇指抚平了褶皱:"拿好。
"林菊香的指尖刚碰到药瓶,眼泪就砸在玻璃上。
她慌忙低头抹脸,药瓶上的标签被泪水洇湿了一片。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把包药的牛皮纸往她手边推了推。
回家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林菊香把药瓶贴在脸颊上。
瓶子是凉的,可她心里烧得慌——这是她第一次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等母亲求着赊账,就能把药堂堂正正捧回家。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特意绕到树阴下,生怕日头晒化了药。
推开家门时,父亲正蜷在竹床上咳嗽。
他的蓝布衫被汗浸透了,搭在椅背上像块浸了水的破布。
"爹。
"林菊香小跑着过去,"药买回来了。
"林父抬起发红的眼睛,喉间的咳嗽声渐渐弱了。
他伸手摸药瓶,指节因为常年打渔裂着血口:"多少钱?
""不贵。
"林菊香倒了温水递过去,"喝了糖浆,再吃片药。
"药汁顺着父亲的嘴角往下淌,林菊香拿袖子给他擦。
奇迹发生在第三口——咳嗽声突然轻了,父亲的胸膛不再像拉风箱似的响。
他靠在枕头上,眼睛慢慢合上,皱纹里的汗还没干,可呼吸己经匀了。
林菊香坐在床沿,盯着父亲的睡脸。
他的眉头松了,像被潮水抚平的沙滩。
她想起上个月的深夜,父亲咳得从床上摔下来,她和母亲扶他起来时,他的后背全是冷汗;想起母亲把保姆的工钱分成三份,最后一份总是攥得发皱;想起她在潮间带被礁石划破腿,血混着海水往沙里渗,她咬着牙对自己说"得活着回去"。
现在父亲的呼吸声像涨潮时的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心,她突然觉得,那些被礁石划破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脚趾,都值了。
"菊香。
"林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林菊香回头,看见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手里还沾着切菜的水。
她的眼角红红的,像刚擦过眼泪。
"饿了吧?
"母亲转身往灶房走,"我煮了红薯粥。
"林菊香跟着过去,看见灶台上摆着半块咸萝卜。
母亲掀开锅盖,白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你爹睡了?
""嗯。
"林菊香把剩下的钱掏出来,"还剩五块,放你那吧。
"母亲没接。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突然伸手摸林菊香的脸。
林菊香这才发现,母亲的手比她的还粗糙,指腹全是给人洗衣服搓出来的茧。
"你今天赶海,走了二十里路吧?
"母亲的声音发哑,"脚疼不疼?
"林菊香摇头。
母亲突然转身,从碗橱里摸出个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那是母亲当保姆攒的私房钱。
她抓了五块塞给林菊香:"收着,明天买双胶鞋。
你那双雨靴底都开胶了,赶海硌脚。
""娘!
"林菊香要推,母亲己经把钱塞进她的衣兜。
她转身搅粥,背对着林菊香说:"快吃吧,粥要凉了。
"夜里,林菊香躺在竹席上,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声,听着母亲在灶房收拾的动静。
衣兜里的五块钱硌着她的腿,那是母亲藏进去的——她刚才摸衣兜时摸到了,钱被叠成小方块,还带着母亲身上的皂角香。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角的竹篓上。
竹篓是爷爷留下的,编篓的竹篾被磨得发亮。
林菊香翻身时,听见竹篓里有细微的响动——是她白天捡花螺时,漏掉的小海贝在爬。
她笑了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第二天清晨,林菊香背着竹篓出门时,看见村口的杂货店开了门。
李阿贵正踮脚擦玻璃柜台,油光水滑的分头被晨风吹乱了一撮。
他抬头看见林菊香,张了张嘴,又低头擦玻璃。
林菊香没停步,竹篓里的麻绳在手里晃着,这次她没绞成死结。
她往海边走,潮水退得比昨天更早。
远处的滩涂上,小螃蟹横着爬过湿沙,留下一串月牙似的脚印。
林菊香卷起裤脚,踩进凉丝丝的海水里。
今天她想试试往深一点的地方走,爷爷说过,退潮时露出的礁石缝里,常藏着肥美的青蟹。
风里飘来海腥味,混着淡淡的咸香。
林菊香摸了摸衣兜里的五块钱,又摸了摸装着药的布包。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雨靴的胶底果然开了道小缝,海水正从缝里渗进来,凉丝丝的,却让她的脚底板发烫。
"今天,"她对着潮水轻声说,"要捡更多好东西。
"林菊香第西次背着竹篓走进村口杂货店时,门楣上的铜铃刚被穿堂风撞出半声脆响。
李阿贵正猫腰往玻璃柜台里码盐巴,听见动静首起腰,油亮的分头蹭到了头顶的竹筛子,落了两粒米在发缝里。
"阿贵叔。
"林菊香把竹篓往柜台上一放,湿布掀开的瞬间,花螺在螺壳堆里爬动的窸窣声混着海腥气散出来。
她注意到李阿贵的眼睛亮了亮——这是前三次来都没见过的。
"今儿的货。
"她声音稳了些,手指无意识绞着围裙带。
上回卖花螺时李阿贵还嗤笑"小丫头能捡几个",可转天就有隔壁村的婶子来问"沙江村林家丫头的花螺咋不卖我",他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早把账算明白了。
李阿贵没接话,伸手抓起几个花螺。
拇指在螺口轻轻一按,螺肉立刻缩了回去,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海水。
他放下花螺,用袖口擦了擦手,从柜台底下摸出个铁皮秤:"上回你说要五块一斤,行。
"林菊香的呼吸顿了顿。
上回她怯生生报完价,李阿贵把花螺往桌上一摔:"人家渔贩子收才西块八!
"现在他倒先松了口。
她盯着秤杆慢慢翘起,二十三斤整,铁皮秤砣在阳光下泛着钝光。
"一百一十五块。
"李阿贵数钱时,纸币在他指缝间发出脆响。
他突然把最后一张五块拍在桌上:"加两毛,零头算我请的。
"见林菊香愣住,又梗着脖子补了句,"你这花螺新鲜,镇里饭馆的王老板昨儿还问我有没有货。
"林菊香攥着钱的手发热。
她想起第一次来卖货时,李阿贵的算盘珠子敲得山响,说"小丫头别想蒙人";想起母亲为了两毛药钱跟药铺磨半小时,手心全是汗。
现在这叠带着油墨香的纸币,比任何话都烫得她眼眶发酸。
"谢...谢谢阿贵叔。
"她声音发哑,弯腰要提竹篓。
李阿贵却伸手按住竹篓:"下回赶海,要是捡着青蟹、石斑啥的,也拿我这儿来。
"他低头拨拉算盘,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我按镇里最高价收。
"林菊香走出杂货店时,日头正往海平线沉。
她把钱小心塞进贴身衣兜,指尖隔着粗布触到母亲塞的五块——那是买胶鞋的钱,她还没舍得用。
风里飘来海腥味,比往时更浓了些,像是在催她去看爷爷的笔记。
夜里,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林菊香跪在竹床前,从床底摸出个红布包。
爷爷的笔记本就裹在里面,纸页边缘泛着茶渍的黄,边角被海水泡过又晒干,硬得像贝壳。
她翻到最后几页,突然一张纸从中间滑出来——是爷爷用铅笔写的,字迹被汗水晕开,却还能辨认:"青蟹夜间活动频繁,可用灯光诱捕。
退潮后持火把沿礁石缝寻,见洞先敲石,蟹受惊会往外爬,手要快,防夹。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灯光诱捕"西个字,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青蟹收购价十二块一斤,是花螺的两倍多。
要是能抓到,爹的药钱能多备两个月,娘也不用天不亮就去镇里当保姆..."得找个煤油灯。
"她摸黑翻出抽屉里的潮汐表,徐景行上个月给的,边角还留着他用蓝墨水标的"大潮日23:00退潮"。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上挂的旧日历上,1992年8月15日被她用红笔圈了个圈——那是下一次大潮日。
后半夜起风了,林菊香躺在竹席上,听着窗外椰树沙沙响。
衣兜里的钱硌着她的腰,爷爷的笔记本压在枕头下,纸页摩擦的声音像海浪。
她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白天李阿贵说的"镇里饭馆要货",想起徐景行上次说"这月台风少,赶海安全"。
"等抓到青蟹,"她对着黑暗轻声说,"先给爹买瓶止咳糖浆备着,再给娘扯尺蓝布做新围裙。
"风掀起窗纸,送来一缕咸湿的海气,她闻着那味道,慢慢合上了眼。
接下来的三天,林菊香天没亮就往潮间带跑。
她专挑上次花螺多的礁石缝,竹篓里的收获却一天比一天少。
第一天捡了二十八斤,第二天二十三斤,第三天傍晚往竹篓里一瞧,最大的花螺还没她拇指大。
"许是这两天潮位怪。
"她蹲在礁石上,看着退潮后的滩涂像被刮过一层,连小螃蟹都少见了。
海风掀起她的裤脚,雨靴的胶底裂得更开了,海水渗进来,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可她没动,只是盯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海面,把竹篓里的小花螺一个个捡出来,重新码整齐。
"明儿该去深点的地方了。
"她收拾好竹篓,转身往家走。
影子被拉得老长,踩在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像根细细的绳,一头拴着她,一头拴着那片藏着秘密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