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去赶海
"咳咳——"那声音像是被破风箱卡住的破布,一下比一下急。
她手指一松,蓝布包裹"咚"地砸在泥地上,露出半卷花衬衫的边角——这是她攒了三个月零工钱买的,说是去服装厂上班穿体面些。
"爸!
"她撞开虚掩的木门,煤油灯在土墙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林父蜷在褪色的蓝布被子里,背弓得像张老犁,每咳一下都要扶着胸口首喘气。
月光从漏雨的瓦缝里漏下来,照见他手心里一团暗褐色的痰,混着星星点点的红。
"菊香..."林母攥着皱巴巴的药瓶,指甲盖泛着青白,"镇卫生院开的药,上回说要吃满三个月的...昨儿最后一颗也喂了。
"药瓶在她掌心转着圈,玻璃上还粘着半片没撕干净的标签,"氨茶碱片"几个字被汗渍泡得发皱。
林菊香喉头像塞了把盐,她记得上个月母亲去镇上做保姆,回来时裤脚沾着泥,说东家太太给了五块钱赏,"够买两板新药了"。
"去...去睡吧。
"林父突然哑着嗓子开口,咳得太狠,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片,"赶明儿我去村头张大夫那...开点便宜的。
"可他额角的汗把枕头都洇湿了,呼吸时喉咙里"嘶嘶"地响,像风灌进漏了洞的铁皮桶。
林菊香蹲下去摸他的手,冰得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
后半夜的露水开始落,她蹲在堂屋门槛上,盯着墙角那辆二八杠自行车。
车把上缠着母亲用旧毛线打的防滑套,红的绿的,歪歪扭扭像团乱麻——那是母亲上周用给东家织毛衣剩下的线头偷偷打的,说"骑车去县城服装厂,别冻着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就蹬着自行车出了村。
土路坑洼,车筐里装着母亲塞的半袋红薯干,说是路上垫肚子。
镇卫生院的木头门还挂着锁,她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蹲在台阶上数口袋里的钱:两张一块的,三个五毛的,还有枚皱巴巴的分币——总共两块三。
"这病得长期用药。
"穿白大褂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处方笺在桌上沙沙响,"氨茶碱片三块八一板,一个月得两板。
"他抬头看了眼林菊香发白的脸,叹口气,"先带病人回去吧,忌腥辣,别沾凉水。
"返程的风灌进领口,林菊香咬着嘴唇蹬车。
眼泪刚涌出来就被风吹干,在脸上结成盐粒。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张婶拎着竹篮迎面走来,篮子里的鸡蛋晃得人眼晕。
"菊香啊,不是说今儿去县城么?
"张婶的嗓门亮得能惊飞枝头的麻雀,"你妈昨儿还跟我夸,说服装厂管吃住,一个月能挣五十块——""我爸病了。
"林菊香打断她的话,车把在手里攥得发疼。
张婶的嘴张成个圆,又迅速扁成条缝:"咳,老林头那哮喘...唉,也是苦了你娘俩。
"她低头拨拉篮子里的鸡蛋,"要不等明儿我帮你问问,村东头王二婶家的小闺女,在镇饭店择菜,一个月也能挣...""不了婶子。
"林菊香捏着车闸慢慢往前挪,"我得回家了。
"推开院门时,母亲正蹲在鸡窝前拾鸡蛋。
竹篮里的蛋还带着体温,白生生的,沾着星星点点的草屑。
林母抬头看见她,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把整篮鸡蛋往她怀里塞:"拿镇上去卖,五毛钱一个,能换十七块五。
"她指尖蹭过林菊香发梢,"你收拾的行李...我没动。
"鸡蛋的温度透过粗布围裙渗进来,林菊香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赶海回来,裤脚沾着海草,兜里总揣着烤得焦香的花螺。
那时候父亲还没犯哮喘,会笑着说"闺女长大要当工人,坐办公室的"。
"妈。
"她把篮子轻轻放回鸡窝旁,"我不走了。
"林母的手顿在半空,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傻闺女...""我在村里也能挣钱。
"林菊香望着院角那堆旧物——爷爷留下的竹篓还搁在墙根,竹篾被海风刮得发亮,边沿磨出细密的毛茬。
去年冬天她嫌占地方要扔掉,爷爷喘着气护着:"留着,赶海的家什,金贵着呢。
"月光漫过窗棂时,她跪在床底下翻出个油布包。
爷爷的赶海笔记就裹在里面,纸页发黄,边角卷着毛,第一页用毛笔写着:"初一十五晌午潮,退潮拾螺要弯腰"。
窗外传来夜潮拍岸的声音,林菊香摸着笔记上爷爷的字迹,指腹被纸页的毛边蹭得发痒。
明天,该去潮间带看看了。
月光退到屋檐角时,林菊香把油布包压在枕头下。
爷爷的笔记里夹着片干海草,夜里翻身时窸窸窣窣响,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坐在门槛上,边补渔网边给她念潮汐口诀的声音。
"初一十五晌午潮,退潮拾螺要弯腰。
"她摸着笔记上被海水泡皱的字迹,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节冷得像贝壳:"菊香啊,这海不是穷坑,是老天爷给勤快人的粮囤。
"那时候她只当是老人说胡话,谁能想到如今这叠发黄的纸页,成了压在她心口的秤砣。
次日清晨,林菊香蹲在井边洗昨晚的粗布衫。
张婶拎着淘菜篮晃过来,蓝布裤脚沾着泥点,老远就扯着嗓子:"菊香啊,昨儿没见你去村口等班车,服装厂的人该等急了吧?
"井绳在她手里绞出个结。
林菊香抬头,看张婶的目光扫过她脚边的竹篓——那是她今早特意从墙根搬出来的,竹篾被露水浸得发亮。
"婶子,"她咽了咽口水,"您知道花螺不?
就是潮间带石头缝里那种小螺,壳上有花纹的?
"张婶的眉毛立刻拧成个结,淘菜的手停在半空,水珠"吧嗒吧嗒"砸进篮里:"花螺?
那玩意儿谁稀罕!
上回我家小子捡了半篓,煮出来腥得能熏跑猫。
"她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却还是响得像敲铁皮:"我说你这闺女,莫不是被老林头的病吓糊涂了?
赶海是大老爷们的营生,你个女娃子...哎哎哎,你这竹篓是哪来的?
"林菊香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父亲咳得整面墙都在抖,想起镇卫生院白大褂说"至少得攒够七十块"时,自己数着口袋里两块三毛钱的手在发抖。
她把竹篓往怀里拢了拢,竹篾扎得胳膊生疼:"我爷爷留下的。
""哎呦喂!
"张婶的嗓门陡然拔高,惊得井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老林头那套老黄历早不管用了!
前儿村东头的二牛赶海,被涨潮困在礁石上,要不是他哥划着舢板去捞——"她突然住了嘴,瞥到林菊香发白的嘴唇,又堆出笑来,"婶子是为你好,听我的,明儿跟你妈去镇上,给东家多洗两床被单,比在海边瞎折腾强。
"竹篓的毛边蹭过下巴,林菊香低头盯着自己沾着皂角沫的手。
她想起笔记第二页画着歪歪扭扭的潮间带地图,标着"退潮后第三块黑礁石下花螺最密";想起爷爷说"花螺要挑壳口有膜的,活的才金贵";想起父亲上个月咳得睡不着,摸着她收拾好的行李说"菊香,爸拖累你了"。
"婶子,我得回去了。
"她抱起竹篓转身,听见张婶在背后嘀咕"倔得像头驴",可那声音像被海风卷走的碎纸片,轻得掀不起她心尖的浪。
傍晚,林菊香蹲在灶前烧火。
母亲把最后半块红薯干塞进她手里,火星子映得她眼角发亮:"明儿我跟东家说,多预支半个月工钱。
""不用。
"林菊香把红薯干掰成两半,塞回母亲手里,"我明儿去赶海。
"铁锅"咕嘟"响了声,母亲的手顿在半空,木勺"当"地磕在锅沿上:"赶海?
那多危险...你爷爷当年...""我有笔记。
"林菊香从怀里掏出油布包,摊开在灶台上,"爷爷记了潮汐时间,还有花螺藏哪儿、青蟹啥时候出来。
"她指着笔记上用红笔画的圈,"明儿是初一,晌午退大潮,能露出半里地的潮间带。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母亲凑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笔记上的字。
那是爷爷用钢笔写的,墨迹褪成了浅灰色,却依然工整:"花螺收购价,1985年春,镇水产站给五块一斤。
""五块?
"母亲倒抽口凉气,"够买两板氨茶碱了。
"林菊香把笔记重新包好,油布擦过的边角泛着光:"所以我得去。
"深夜,林菊香坐在门槛上绑雨靴。
那是爷爷的旧雨靴,橡胶面裂着细纹,她用布条缠了两圈。
竹篓里装着玻璃罐(装活螺用的)、粗麻绳(防涨潮),还有用塑料纸裹了三层的笔记——爷爷说"赶海人离了潮汐表,跟瞎子摸黑路似的"。
海风裹着咸腥味扑过来,她抬头看天。
月亮刚爬上东山,像块蘸了水的银币,把沙滩照得发白。
远处传来浪打礁石的声音,"轰——轰——",像有人在海底敲大鼓。
她背起竹篓,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吱呀"响。
走到院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土屋的窗户漏出点昏黄的光,父亲的咳嗽声隔着门飘出来,比昨夜轻了些。
"爸,"她对着月光轻声说,"等我捡回花螺,就去镇卫生院抓药。
"潮间带的方向,海浪在召唤。
她摸了***口的油布包,里面爷爷的笔记还带着体温。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通往海边的小路上,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土屋的灯,一头系着未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