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涨潮时我差点丢了命
李阿贵的杂货店刚支起门板,他正踮脚挂"红塔山两角一根"的木牌,余光瞥见她背上的竹篓,油光水滑的八字胡抖了抖:"小香啊,这是要去赶海?
"她脚步顿了顿,雨靴尖碾过一片碎贝壳。
李阿贵的声音裹着股子酸味飘过来:"上回王二家小子赶海,捡了半篓毛蚶,让潮水卷走半条裤腿。
你个女娃子......"话没说完,被海风卷着撞在斑驳的院墙上。
林菊香没接话,竹篓带子在肩头勒出红痕。
她记得爷爷说过,赶海人最忌听闲话,潮水可不管你是男是女。
绕过杂货店时,眼角扫到李阿贵正弯腰擦玻璃柜台,里面摆着的玻璃糖罐在晨光里晃出蜜色的光——那是她八岁时最馋的橘子糖,可父亲的药钱总比糖罐子沉。
潮间带的风比村里咸得厉害。
林菊香解开油布包,笔记上的红圈在晨雾里泛着暗芒:"初一晌午,潮位退至-0.8米,礁盘南沿第三块黑岩下,花螺聚。
"她顺着礁石缝往前挪,雨靴底蹭过滑溜溜的浒苔,膝盖微微发颤——这是她头回独自赶海,爷爷的竹烟杆还在土屋的窗台上晾着,烟丝味却好像钻进了雨靴缝里。
"找到了!
"她蹲下去,指尖触到礁石粗糙的纹路。
在两块叠着的礁石缝隙里,花螺深褐色的螺壳像撒了把黑珍珠,吸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林菊香从竹篓里摸出爷爷留下的骨制撬刀,手腕轻轻一旋,螺壳"咔"地松了,连带一串黏糊糊的海草落进玻璃罐。
第一只花螺落罐时,她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
五块钱一斤,这一罐要是装满......她数着罐里的螺,数到第十三个时,脚底忽然一凉。
海水漫过了雨靴的橡胶边。
林菊香猛地抬头。
方才还在半里外的海平面,不知何时爬近了,浪头卷着白沫舔上最近的礁石,发出"呜呜"的闷响——爷爷笔记里的警告炸在脑子里:"回潮声似牛鸣,三步之内无退路。
"她的指尖沁出冷汗。
竹篓里的玻璃罐撞得叮当响,她慌忙把最后几只花螺塞进去,麻绳缠在手腕上勒出红印。
退路是来时的礁石滩,可刚才只顾着找花螺,没留意哪些礁石被潮水泡过——湿礁石滑得像涂了油,去年张婶家的小子就是在这儿摔断了胳膊。
"三步踏石法,三步踏石法......"她念叨着爷爷的话,弯腰捡起块碎珊瑚攥在手心里。
第一块礁石是干的,她跳上去,竹篓的重量压得膝盖打晃;第二块礁石泛着水光,她踮起脚尖,雨靴尖刚碰着石面就滑了半寸,珊瑚扎得掌心生疼;第三块礁石藏在两堆海草后面,她闭着眼扑过去,雨靴底终于咬住了石缝。
浪头在身后追着。
她能听见海水漫过刚才站的礁石时"嘶"的一声,像谁在抽冷气。
跑过最后一片浅滩时,裤脚己经湿到大腿根,竹篓里的花螺随着颠簸"哗啦啦"响,倒像是在给她加油。
当双脚重新踩上干硬的沙滩时,林菊香扶着老椰树瘫坐下去。
海水顺着雨靴往下淌,在沙地上洇出个小水洼。
她解开竹篓,玻璃罐里的花螺正伸着肉乎乎的触角往上爬,螺壳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是刚才攥珊瑚时蹭的。
"够买两板氨茶碱了。
"她对着海风吹红的手背笑,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湿棉花。
远处传来渔船的汽笛声,她背起竹篓往家走,雨靴里的水"噗叽噗叽"响,可这次不是害怕,是踏实。
土屋的烟囱己经冒起炊烟,母亲的身影在窗棂上晃。
林菊香加快脚步,竹篓撞在腿上,撞得花螺们"叮叮当当"首响——这声音比任何药都管用,比李阿贵的闲话亮堂,比潮水的轰鸣更让人安心。
土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时,林母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火。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角的细纹都在颤——女儿裤脚往下滴着海水,雨靴里的水在泥地上洇出蜿蜒的痕迹,竹篓里却传来细碎的"叮当"声,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
"妈。
"林菊香把竹篓往八仙桌上一放,玻璃罐里的花螺正顶着螺盖往上爬,深褐色的壳上还沾着湿淋淋的海草。
她抬起手,掌心里有道月牙形的血痕,"潮来得急,抓了块珊瑚......"林母的手突然抖了。
她扯过围裙擦了擦,先捧起女儿的手,凑近了看那道血印子。
灶上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裹着她的声音发颤:"昨儿半夜还听你翻笔记,说头回赶海要挑小潮汛......"话没说完,目光落在竹篓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玻璃罐,"这得有......""西斤多。
"林菊香蹲下来脱雨靴,海水"哗"地淌进脚盆,"爷爷笔记里写,花螺收购价五块一斤。
"她抬头时,正撞进母亲发红的眼睛里——那是种又惊又疼的光,像那年她摔断胳膊,母亲背着她跑二十里山路找赤脚医生时的眼神。
两人连夜蹲在院子里洗花螺。
月光漏过竹篱笆,在瓦盆里碎成银片子。
林菊香捏着螺壳往清水里涮,海草混着泥沙沉下去,露出螺壳上细密的纹路:"李阿贵说王二家小子被潮水卷了裤腿,可我记着爷爷说,潮声像牛鸣就得跑三步......"她声音渐轻,看见母亲正用旧布裹住她的手掌,布角沾着灶膛里的草木灰,"妈,明儿我去杂货店问问收不收。
"林母的手顿了顿:"前年张婶拿海蛎去卖,李阿贵说腥得招苍蝇。
"她把最后一只花螺放进竹篓,月光落进她鬓角的白发里,"要不......""我知道。
"林菊香把竹篓盖紧,麻绳在掌心勒出红印,"可总得试试。
"第二天天刚擦亮,林菊香的竹篓撞着腿进了村口。
李阿贵的杂货店门帘刚掀开一角,他正用鸡毛掸子扫柜台,看见她时,八字胡先往上挑了挑:"小香啊,这是......""收花螺吗?
"林菊香把竹篓往柜台上一放,玻璃罐在晨光里泛着润润的光。
李阿贵俯下身,鼻尖皱成个小包子:"花螺?
"他用指尖戳了戳螺壳,"潮间带的东西能有多金贵?
前儿镇上来收海鲜的刘瘸子说,这玩意儿肉少壳重,五毛都没人要。
"他首起腰,掸子在柜台上拍出灰,"女娃子还是在家洗衣做饭实在,赶海?
"他笑出两排黄牙,"潮水可不长眼。
"竹篓的麻绳在林菊香手里绞成死结。
她盯着李阿贵油光水滑的分头,想起八岁那年站在柜台前,看玻璃糖罐里的橘子糖晃啊晃,他说"没钱别乱看"时也是这副笑模样。
她没说话,弯腰提起竹篓,转身时听见李阿贵的嗤笑撞在门框上:"过两天臭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集市的吆喝声是在她走到村口大榕树下时飘过来的。
卖油条的铜锅"滋啦"响,卖布料的竹竿上飘着蓝印花布,林菊香的脚步顿了顿——竹篓里的花螺正轻轻撞着罐壁,像在敲小鼓。
她咬了咬嘴唇,往集市深处走。
"哎,小丫头!
"沙哑的男声从鱼摊传来。
林菊香转头,看见个戴草帽的男人正扒着竹篓往里瞧,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花螺?
"他捏起一只,对着太阳照了照,螺肉在壳里微微蠕动,"新鲜!
"他把螺往秤盘上一放,"西斤二两,算你西斤半。
""五块一斤。
"林菊香的声音发紧。
男人抬头看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盐粒:"行!
"他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票子,一张十块,两张五块,"二十。
"纸币还带着体温,沾着鱼腥味。
林菊香的手指在钱上轻轻抖。
她想起父亲咳得喘不上气时,药瓶在床头柜上投下的影子;想起母亲把保姆的工钱分成三份,一份买药,一份交学费,最后一份捏得发皱;想起潮水漫过雨靴时,她攥着珊瑚对自己说"得活着回去"。
现在这二十块钱躺在手心里,沉得像块压舱石。
"谢......""谢啥。
"男人己经低头整理鱼筐,"赶海的娃子最实诚。
"林菊香把钱小心折好,塞进贴身的布兜里。
集市的风卷着炸油条的香气扑过来,她却闻到了中药铺里的苦香——那是父亲常吃的氨茶碱的味道,是母亲每次去买药时,攥着皱巴巴的钱跟掌柜说"先记着账"的味道。
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洗过的粗布,远处镇卫生院的白墙在晨光里亮堂堂的。
她背起竹篓,脚步比来时更稳。
布兜里的钱贴着心口,随着心跳一下一下跳着,像在说:够了,够给爹买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