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
清晨晨雾还没散尽,一名少女跪坐在茅草屋前的石板上捣药。
膝下垫着块磨得发亮的旧麻布。
粗布青衫裹着单薄身形,苍白如纸的面容下,五官却生得清俊端方。
这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眉黑且直,眼神透着沉稳,细看却藏不住眼底的倔强。
虽面容憔悴,双眼却明亮如星。
她抓着捣药的棍子,吭哧吭哧地往陶钵里砸。
才摘下来的蒲公英没砸几下,就变成黏糊糊的绿浆,连手腕子上都糊满了草汁。
片刻,一辆跟村子极不相称的马车停在一栋破烂的茅草屋的外头。
车厢里下来个衣着华贵的嬷嬷,扫了眼这摇摇欲坠的屋子:
"可算找到这犄角旮旯了,老夫人有令,接二小姐回府。"
“哐当!”
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门口站着个穿绸缎裙子的嬷嬷,手里拿着帕子,裙子上的金线绣花开得正艳,跟这破木屋一比,刺眼得很。
嬷嬷拿手帕捂着鼻子,瞟了眼院角晒的草药。
眼前的少女除了皮肤有点黑长得倒也周正,其余便挑不出半分侯府千金的模样了,活脱脱就是个泥腿子出身的乡下丫头。
周嬷嬷,是侯夫人刘莫慈从娘家带去的心腹,最是眼高于顶,如今瞧着沐婉月这副落魄模样,哪里还肯给半分好脸色。
嬷嬷仰着头,斜眼打量她:“你就是沐婉月?”
沐婉月手一停,捣药棒悬在半空,挑眉问道:"几位何事?"
“二小姐,老夫人下个月生辰,府里派我来接你回去。”
嬷嬷说话的语气跟训狗似的,“赶紧收拾东西,傍晚前必须回到府里。”
算起来,她在青山村待了整整十三年。
打记事起,就跟着奶娘住在山脚这茅草屋里,天天采药、晒药、捣药。
奶娘总念叨她是侯爷的女儿,可她连侯府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也幻想过有这么一天能回去,毕竟这日子太苦了。
十三年了,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守着这座茅草屋,守着漫山遍野的草药,守着奶娘咽气前半睁半闭的眼睛。
可此刻,绣着金线的裙裾扫过满地药渣,把她拽回那个本该属于她,却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沐婉月盯着嬷嬷金线绣花裙,想起奶娘临终前的话:
“月娘,要是哪天侯府来人... 千万别信那些穿金戴银的...”
奶娘的话犹在耳畔,可老夫人的命令又不得不从,陶钵“当啷” 一声摔在地上。
嬷嬷不耐烦地跺了跺脚:“磨蹭什么!难不成要老夫人等你?别以为在乡下待久了,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刻钟内若还没准备好,可别怪我用麻绳捆了你带走!”
沐婉月起身走进屋子,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家当。
茅草屋里就一张掉漆的木床、三个松木药柜,还有奶娘用旧绣绷改的药囊。
她蹲下来打开樟木箱,最底下压着半本破破烂烂的医书,书页里夹着干枯的益母草,那是奶娘教她认的第一味药。
把药囊往腰上一系,又往包袱里塞了半罐晒干的金银花。
摸了摸药柜第三格,那里本该放着养娘的玉坠,可惜三年前为了换米下锅,早就当了。
最后环视一圈这住了十三年的屋子,墙上挂着的草药串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跟她道别。
沐婉月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出屋门,顺手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嬷嬷看见她抱着个旧蓝布包袱,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二小姐怎么跟村姑似的?算了,赶紧上车!”
沐婉月贴着车壁坐下,透过糊着油纸的车窗,看着村里的炊烟慢悠悠地升起来。
一入侯门深似海,哎,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昨天给猎户王大叔接骨赚的碎银子。
钱这玩意儿,关键时刻能救命。
官道虽然比山路平坦,但马车颠得人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在心里默默背奶娘教的侯府规矩:见了嫡母得行万福礼,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请安,吃饭不能坐主桌...
奶娘说这些规矩是她侯府血脉的证明,可在村里,她不过是个会认草药的野丫头。
她生来便是个苦命人。
早产体弱,三岁那年生母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终究撒手人寰。
因是不足月的娇弱身子,又被道士断言克死生母,嫡母厌弃至极,命人连夜将她和奶娘逐出侯府,任其在尘世风雨里自生自灭。
一晃眼十三年就这么过去了,她被接回。
沐婉月垂眸,心如止水。
马车轱辘轱辘往城里走,街上人挤人热热闹闹的。
谁能想到,这么气派的马车里,竟然坐着个被侯府扔了十三年的倒霉小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方才到黔北侯府门外。
前面一扇朱漆大门,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黔北侯府的鎏金匾额高悬百年,历代先祖戍守北疆的战功铭刻于青史。
门楣上“黔北侯府” 四个金字看着怪吓人的。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没进正门,直接拐进了窄巷,吱呀一声停在侧门边。
车轮刚稳当,穿灰布短打的小厮就小跑着凑过来,踮着脚把踏脚凳放好。
看门的家丁见了马车,立马垂着手站好。
嬷嬷一脸的倦色,语气不善地冲着马车上的沐婉月喊到:"二小姐,到了,下车吧。"
本以为能见到家里人,结果只等来一扇冷冷清清的侧门,还有几个满脸不耐烦的下人。
那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老夫人身子骨不舒服,经不得折腾,姑娘您就从侧门进去吧。"
话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没半点客气劲儿。
沐婉月神色平静,一言不发,踩着嬷嬷的绣鞋跳下马车,青砖地冰得她一哆嗦,比村里的石板路凉多了。
嬷嬷压低声音碎碎念:"到底是在乡野里撒野惯了的,没个规矩。"
“这就是二小姐?” 提灯笼的小丫鬟捂嘴直笑,“比府里扫厕所的婆子还黑!”
"小翠,以后你就跟着二小姐。"
提灯笼旁边的小丫鬟怯生生福了个礼,伸手接过沐婉月的包袱,偷瞄着这位新主子晒得黝黑的脸。
小翠,一位大约十三、四岁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青布衫,面容清秀,眉眼透着机灵劲儿。
父亲好赌,欠了一***债,不得已就将她卖到侯府做丫鬟。
才进侯府没两天,刚到侯府有点胆怯,何况是伺候一个不受宠的二小姐,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看着眼前衣着寒酸、满身土气的二小姐,小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地立在原地。
嬷嬷狠狠剜了她一眼:“作死的丫头!还不快带二小姐去住处!”
说完又凑到沐婉月跟前,压低声音道::“二小姐住西跨院的耳房,明天天一亮我就来叫你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就顶着“侯府庶女” 的名头,踏进这个陌生的地方。
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灯,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一片亮堂。
回廊蜿蜒,影壁仙鹤栩栩如生。转过天井,灯笼如串串红果点亮廊道。
绕过假山,西跨院已在眼前。
位置比较偏僻,院子破旧,家具残损,一看便是多年前弃用之地。
耳房又小又挤,不过比茅草屋干净些。
雕花床上铺着半旧的白被子,被角绣着两朵并蒂莲——
听说这是侯府庶女的标配,比嫡女房里的缠枝莲低一等。
小翠放下包袱,小声道:“二小姐,赶了一天路,您累了吧,早些歇着?”
沐婉月点点头,吹灭蜡烛,躺回床上,盯着帐顶的花纹发呆。
就听见窗外断断续续传来琴声,调子听着怪委屈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院子的姑娘在练琴。
夜风吹进屋里,带着股甜甜的桂花香。
沐婉月突然想起来,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往年这个时候,奶娘都会做桂花糖,装在陶罐里,能甜整整一个冬天。
窗外的琴声突然戛然而止,像是琴弦被生生扯断。
夜更深,天色愈寒,沐婉月披衣起身,轻手轻脚推开窗。
月光浸透窗纸,墙角黑影瑟缩。
嬷嬷的冷脸与小翠闪躲的眼神在脑海掠过。
她抱紧渗血的野猫,轻叹这深宅首夜,连生灵都难逃厄运。
这么些年来,侯府压根没人来看过她一眼。
她早该料到,这座朱门深锁的侯府,从来都容不下她这株无根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