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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馆的夜,像浸透了墨汁的绸缎,浓稠得化不开。

白日里那刻意营造的清雅,在黑暗中褪尽了浮华,显露出冰冷囚牢的本质。

空气里,那股陈年檀香混合着细微霉味的气息愈发清晰。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都带着滞涩。

李安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锦被华贵,却冰凉如铁,丝毫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白日里沈关的羞辱、质子的烙印、李良沉重的话语。

以及那被“病逝”二字包裹的、母亲惨死的真相……

无数冰冷的碎片在他脑中翻搅、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辗转反侧,每一次翻身,身下的床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窗外,沈都深沉的夜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铅云低垂。

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远处隐约传来单调的更鼓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在人心上,计算着被囚禁的时光。

厢房外间,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勉强撕开小片黑暗。

李良的身影端坐于灯影边缘,背脊挺直如标枪,纹丝不动。

他并未披甲,只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褐劲装,腰间的短刀解下,横放在触手可及的矮几上。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岩石般冷硬的侧脸轮廓,那道狰狞的疤痕隐在阴影里,更添几分肃杀。

他双目微阖,似乎假寐,但李安知道,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其锐利从未真正放松。

他的呼吸悠长而细微,几乎与这死寂的夜融为一体。

整个人仿佛一块投入深潭的磐石,沉静,却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出惊涛骇浪的力量。

守护,是他此刻唯一的存在姿态。

这沉默而坚实的身影,是这无边黑暗与冰冷囚笼中,唯一可感知的“真实”。

李安的目光穿过内室的门帘缝隙,长久地落在那道身影上。

白日里李良的话语,尤其是提到母亲时的痛楚和那句“遗命”、“誓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信任的藤蔓,在恐惧和绝望的冻土上,艰难地探出了第一缕微弱的触须。

李安闭上眼,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

然而,意识深处,却因李良那磐石般的身影,悄然翻涌起奇异的波澜。

李良***的侧影,在他闭目的黑暗中,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厚重。

那冷硬的线条,坚毅的神态,仿佛触动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铮!

一声虚幻的兵器交击声在脑海中炸响!

李良的侧影旁,骤然浮现出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巨汉虚影!

那人虬髯怒张,目眦欲裂,手持双戟,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神。

死死护在一座燃烧的辕门之前,咆哮声震天动地——典韦!宛城血战,以命护主!

虚影未散,又一道白影如龙!

银枪如雪,白袍似练,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敌兵如波开浪裂。

那身影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电,怀抱着一个襁褓,于万箭丛中七进七出,忠勇无双——赵云!长坂坡前,单骑救主!

紧接着,黑煞神临!面如锅底,须发戟张,手持钢鞭,怒目圆睁。

如同门神降世,周身煞气冲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尉迟恭!

玄武门前,护主定鼎!

这些历史上以忠勇无双、护卫主上而名垂青史的猛将身影,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竟纷纷与昏黄灯影下李良那沉默、坚毅、如山岳般守护的侧脸重叠!

他们的怒吼、他们的英姿、他们舍生忘死的决绝,如同无形的洪流,冲击着李安的灵魂。

李良那洗得发白的劲装,似乎也染上了历史的血与火,透出一股穿越时空的、沉甸甸的忠魂之气!

然而,就在这忠魂叠影的激昂顶点,画面骤然扭曲、撕裂!

灯影下的李良消失了

重叠的猛将虚影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山血海的地狱景象

残阳如血,映照着破碎的旌旗、折断的兵刃和堆积如山的尸体。

硝烟弥漫,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

在这修罗场的中心,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身影,正拄着一柄缺口卷刃的长刀,艰难地站立着!

那人脸上满是血污,几乎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睛……那双鹰隼般锐利、燃烧着不屈战火、仿佛能刺穿一切阴霾的眼睛——正是李良!

他脚下是堆积的敌尸,身后是残存的、眼神狂热如信徒的士兵。

他如同从血海中爬出的战神,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

那身影,不再仅仅是守护一隅的磐石,而是……

一柄撕裂长空、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绝世凶刃!

一个模糊却震撼的称号,如同烙印般烫在李安的意识深处——“天下第一名将”!

“呃!”

李安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尸山血海的幻象瞬间褪去,眼前依旧是归云馆内室压抑的黑暗,耳畔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外间那点昏黄的灯光依旧,李良***的身影依旧如磐石。

刚才那是什么?是历史的回响?是潜力的预兆?

还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荒诞臆想?李安分不清。

但那血海中拄刀而立、眼神如焚的李良身影,却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战栗又莫名心安的巨大力量。

他再次看向外间那道沉默的身影。

此刻,那洗得发白的劲装,那磐石般的姿态,在李安眼中,不再仅仅是忠仆的守护,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蛰伏的猛虎之势。

母亲选择他,绝非偶然。

恐惧依旧在骨髓里盘踞,身份的枷锁依旧沉重。

但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火焰,开始在那片冻土之下悄然萌生。

他不再是那个初临异世、只知茫然恐惧的现代灵魂。

他是李安,是背负着母亲血仇、身陷敌国囚笼的李国皇子!

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不!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力量!

这力量,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野心,而是为了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守护自己,守护身边这唯一的忠仆。

甚至……有朝一日,去撕开那笼罩在母亲之死上的重重迷雾!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和檀香的冰冷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他掀开冰冷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向外间。

李良在李安脚步踏出内室的瞬间便已察觉。

他没有回头,但微阖的眼睑已然抬起,锐利的目光在昏暗中扫过李安赤着的脚和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上。

那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茫然,而是掺杂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初生的东西。

“良叔。”

李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李良没有应声,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神询问。

他的脸在灯影下明暗不定,那道疤痕如同蛰伏的蜈蚣。

李安走到矮几旁,并未坐下,只是站着,目光越过李良,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铅云,看清这沈都的脉络,看清这世界的规则。

沉默了片刻,李安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处境不符的沉凝

“良叔,母亲的事……我懂了。”

他没有追问细节,那声“懂了”,包含了太多未言明的痛楚与决心。

李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曲起。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深邃地锁定了李安。

李安转过头,目光直视着李良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一点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自己此刻无比认真的神情

“我不想只做砧板上的鱼肉,不想只靠你的命来换我的苟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试探

“良叔,告诉我。”

“若我想在这沈都,不被人欺,甚至……做点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一字一句地问道,“该如何?”

昏暗的油灯下,李良那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他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两道精光。

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刺穿了归云馆的压抑与昏暗。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守护,更添了审视、探究,以及……

一丝被点燃的、压抑已久的火焰。

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沉睡的火山口下,熔岩开始不安地涌动。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夜,更深了

归云馆的囚笼里,主仆二人相对而立

一个初露峥嵘,誓要破笼

一个沉默如渊,凶刃待鸣

窗外,沈都的寒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如同黑暗中的低语,预示着风暴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