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废弃天文台组建乐队时,遇见穿着校服偷溜进来的林晚。
她清唱《追光者》的瞬间,我确信找到了主唱。
“天文台午夜演出,敢不敢来?”我递过满是涂鸦的邀请卡。
她眼睛亮起星光:“只要不被我妈抓回去。”
我们秘密排练三个月,取名“星尘乐队”。
毕业演出那夜,林晚母亲突然闯入砸场。
“跟我回去练琴!”她拽着林晚手腕拖进雨幕。
我蹲在狼藉中拾起破碎CD,刻着“给追光者”。
三年后地下音乐节海报赫然印着:“星尘乐队主唱——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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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天文台穹顶之下,悬浮的尘埃被从破损窗口漏进来的最后一线暮光点亮,像一场无声的、微型星系的葬礼。我盘腿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背靠着那台早已被时间锈蚀、指针永远凝固在某个无人知晓时刻的巨大赤道仪基座。手指无意识地拨过木吉他的琴弦,不成调的几声闷响在空阔的穹顶下孤独地碰撞、回旋,然后迅速被巨大的寂静吞没。这里是我和陈朗他们的秘密基地,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远离教学楼里永远做不完的试卷,也远离家里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能拧出水的沉默。吉他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弦上还残留着一点他指腹的温度——一种早已冷却、却固执不肯消散的印记。
就在这琴弦的余震即将彻底消弭于虚空时,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泉般流淌进来。
“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试探性的怯意,却又纯净得不可思议,仿佛能穿透这穹顶之下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埃与寂寥。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小小的、圆润的冰,轻轻叩击在空旷的殿堂里,激起清晰而遥远的回响。
我的手指瞬间僵在琴弦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猝然松开。血液轰然冲向耳膜。循着声音,我猛地转过头。
破损的旋转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和我一样蓝白校服的女生。暮色沉沉,勾勒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轮廓,像一株刚从土壤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嫩芽。她似乎没料到有人,一只手还扶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另一只手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跌落在凡尘里、忘了回家的星子,带着一丝惊惶,定定地看着我,也看着我怀里的吉他。
那短暂的、令人屏息的静默里,只有尘埃在昏黄的光束中无声地沉浮。
我喉头发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会唱歌?”
她似乎被我的问话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踩在生锈的铁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警觉。
“刚才那首……《追光者》?”我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按紧了琴弦。
她又点了点头,这次幅度大了一点,声音低低的,像风掠过草尖:“嗯。”一个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质地,干净,柔软,又有点凉。
一个念头,带着电流般的***,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我,瞬间驱散了盘踞在这里许久的沉闷空气。乐队!那个被陈朗念叨了无数次、却始终像个飘在半空中的肥皂泡一样不切实际的念头,此刻突然有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灼热的焦点。我们需要一个声音,一个能刺破平庸、能真正抓住人心的声音。而她,那个站在暮光楼梯上的陌生女孩,她的声音,就是那束光!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靠在赤道仪基座上的一个空矿泉水瓶,瓶子哐啷啷地滚出去好远,突兀的噪音在穹顶下回荡。我顾不上这些,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翻找。书包里塞满了卷子和课本,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乐队海报草稿。终于,在最底下,手指触到了一张硬硬的卡片。我把它抽了出来——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硬纸片,上面是我和陈朗用各色马克笔胡乱涂抹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吉他、爆炸的星星、抽象的火焰,还有几个意义不明的字母符号。中间,用粗黑的记号笔写着几个张扬的大字:午夜天文台。下面一行小字:等你点燃。
我几步冲到楼梯下方,仰起头,把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邀请卡递向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因为紧张和莫名的兴奋而微微发颤:“喂!我们……我们在搞乐队,缺个主唱!天文台,午夜场,敢不敢来?”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我,也看着我手中那张幼稚又狂热的卡片。暮色更深了,她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亮光,在她眼底极快地闪过,如同夜空中骤然划过的流星。那亮光里,混杂着渴望、新奇,还有一丝……不顾一切的冒险意味。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极短促的笑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接着,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接过了那张卡片。
“只要……”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奇异的决心,“只要不被我妈抓回去。”说完,她飞快地转身,蓝白的校服衣角在楼梯转角处一闪,像一只受惊的蝴蝶,瞬间消失在向下延伸的昏暗里。
脚步声哒哒哒地急促远去,最后彻底被寂静吞没。我站在空旷的穹顶下,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递出卡片时那瞬间的触感,空气里似乎还飘荡着她那句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话——“只要不被我妈抓回去”。暮色彻底吞噬了天文台内部,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污染,给这巨大的废墟内部涂抹上一层模糊而冰冷的幽蓝。我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那张涂鸦卡片被她带走了,带走的,似乎还有这死寂空间里刚刚萌生的一线生机。
“林晚。”我低声念出她校牌上的名字,两个字在唇齿间滚过,像含着一颗微凉的薄荷糖。
***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的流速仿佛被调快了齿轮。白天依旧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永远写不完的试卷、老师抑扬顿挫却难以入耳的讲解。但一放学,我和陈朗就像挣脱了无形绳索的猎犬,默契地对视一眼,抓起书包就冲出教室,朝着城市边缘那座被遗忘的天文台狂奔。每一次脚步踏在通往天文台的、被野草侵占的小路上,胸腔里都鼓胀着一种近乎缺氧的兴奋和期待。
林晚成了我们午夜星尘的核心。她的到来,像一道强光,骤然点亮了这个被遗弃的角落。第一次排练,她站在我们临时清理出来、铺了几块旧地毯的“舞台”中央,面对陈朗(贝斯手兼我们唯一的扩音设备——一个破旧但还能出声的蓝牙音箱)、我,还有后来拉来的、打鼓全靠一只塑料桶和一本厚字典的赵小胖,显得有些拘谨。但当音箱里流淌出《追光者》的熟悉前奏,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种属于课堂的安静怯懦消失了。她的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晃动,手指轻轻打着拍子,然后开口——
“如果说,你是遥远的星河……”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穹顶的星辰都为她而亮。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自由舒展,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纯净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呼吸。陈朗忘了拨弦,赵小胖的字典“鼓”敲错了节奏,我的手指悬在琴弦上,忘了落下。只有她的歌声在盘旋、上升,像一只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白鸟,直冲向那遥不可及的穹顶。
“太……太牛了!”一曲终了,陈朗第一个吼出来,激动得差点把贝斯扔了。赵小胖只会傻笑,拼命拍手,把塑料桶拍得咚咚响。我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胸腔里涨满了滚烫的东西,只能用力地点头,朝她竖起大拇指。
林晚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嘴角第一次在我们面前绽开一个清晰而明亮的笑容。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和陌生感都被这歌声和笑容融化了。我们叫她“星尘之光”,她则叫我们“噪音制造者”。
排练成了我们灰暗高中生活里唯一的彩色。我们用省下的零钱买最便宜的彩灯串,缠在废弃的望远镜支架和楼梯扶手上,开关一按,废弃的天文台内部便闪烁着廉价却梦幻的星芒。陈朗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个勉强能用的二手麦克风支架,林晚终于不用再抱着那个破音箱唱歌了。我们翻唱流行歌,也尝试着写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负责旋律框架,陈朗贡献他那跳跃得有点神经质的贝斯线,赵小胖用桶和字典敲出令人哭笑不得但充满生命力的节奏,而林晚,用她无与伦比的声音,赋予这些粗糙的声响以灵魂。她的歌词里常常有“光”、“翅膀”、“逃离”这样的字眼,带着一种隐秘的渴望。
排练间隙,我们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分享从家里偷带出来的零食。陈朗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吹嘘着他那点可怜的摇滚知识储备。赵小胖永远在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林晚的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陈朗夸张的模仿逗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但她的目光常常会飘向那扇巨大的、积满灰尘的圆形观察窗,看向外面深沉的夜空,或者城市远处永不熄灭的灯火,那眼神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与这个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隐忧?
有一次,她撩起校服长袖去拿水,露出的手腕内侧,一小块暗青色的瘀痕在廉价彩灯的光线下异常刺目。我正对着她坐,看得清清楚楚。陈朗还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赵小胖在啃饼干。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林晚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飞快地拉下袖子盖住,动作快得像是被烫了一下。她拿起水瓶,若无其事地拧开喝了一口,然后转向陈朗,接上了他刚才的话题,语气轻松自然。可那瞬间她眼神里闪过的慌乱和遮掩,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排练时欢乐的泡沫。
“没什么,”后来有一次只有我们俩在调试麦克风时,她似乎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目光,低声说,视线垂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麦克风冰冷的金属杆,“练琴的时候……不小心碰的。”她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
练琴?我看着她纤细的手腕,那瘀痕的形状,绝不像是简单的磕碰。喉咙里像堵了块湿棉花,想问,又怕触碰到她拼命维持的平静。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手指用力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噪音。那点瘀青,像一片不祥的阴云,悄然投在了我们名为“星尘”的梦上。
时间在秘密的欢愉和隐约的不安中滑向毕业季。当班主任宣布毕业晚会节目征集开始时,整个高三都躁动起来。陈朗几乎是第一时间跳起来,把那张我们熬夜设计、印着粗糙乐队Logo和“星尘乐队”字样的报名表拍在了文艺委员的桌子上,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豪迈。
“嘿,哥们儿!看我们的!”他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仿佛已经站在了聚光灯下。
接下来的日子,天文台里的空气都燃烧起来。排练强度陡然加大,目标只有一个:毕业晚会。那是我们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让“星尘”这个名字,在所有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点痕迹,而不是随着毕业散伙饭的结束而烟消云散。陈朗几乎住在了天文台,一遍遍抠贝斯的细节,抱怨着学校礼堂那套破音响。赵小胖为了练鼓,贡献出了他珍藏的、他爸用来腌酸菜的厚重陶瓷缸子,声音居然意外地浑厚了些。我熬了几个通宵,把之前和林晚一起哼过的一段旋律反复打磨、填词,最终写成了一首完整的歌——《追光者》,不再翻唱,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呐喊。
林晚是变化最明显的一个。她眼睛里那点疲惫似乎被一种更灼热的光芒取代了。她练歌练得最狠,常常是我们都累瘫了,她还对着麦克风一遍遍地调整气息和情感,力求每一个转音都完美无瑕。她甚至偷偷改短了校服裙子的长度,说上台不能穿得像个书呆子。然而,她手腕上那些或深或浅的瘀痕,出现的频率似乎也更高了,有时在彩灯下,能看到她锁骨边缘也有不自然的青紫。每次看到这些,排练时那股高涨的热情就像被泼了一小盆冷水。她从不解释,只是用更长的袖子,或者不经意间拉扯的衣领遮掩过去。
“林晚,”一次排练休息,我终于忍不住,在她独自对着观察窗发呆时走了过去,递给她一瓶水,“你……还好吗?”声音压得很低。
她接过水,手指冰凉。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沉默了几秒,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像飘在风里:“陈默,你知道吗?那天在天文台第一次遇见你们,听到你们弹琴……就像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点光。”她顿了顿,转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毕业晚会,可能就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点光了。”
她没再说下去,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眼底强撑的勇气下,深藏的无助和恐惧。那点光,对她而言,是如此珍贵,又如此……岌岌可危。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们精心构筑的堡垒,似乎随时会被外面那个她无法逃离的世界,轻易摧毁。
毕业晚会当晚,礼堂后台的空气弥漫着廉价化妆品、汗水和青春期荷尔蒙混杂的躁动气息。劣质粉底的味道直冲鼻腔,盖住了原本陈旧座椅的灰尘气。我们“星尘乐队”缩在后台最角落、堆放旧道具的阴影里,像一群误入陌生丛林的小兽。陈朗一遍遍擦拭着他那把宝贝贝斯的琴颈,动作神经质般快速,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赵小胖抱着他的陶瓷缸子“鼓”,紧张地不停吞咽口水,校服衬衫领口被他无意识地揪得皱巴巴。
林晚背对着我们,面朝着斑驳掉漆的墙壁。她换下了校服,穿上了一条简单但剪裁合体的黑色连衣裙,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和手臂。化妆间廉价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线条。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气息,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
“下一个节目,《追光者》,表演者:高三(7)班,星尘乐队!”前台传来主持人清晰洪亮的报幕声,透过厚厚的幕布传进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感。
来了!
陈朗猛地吸了一口气,像即将冲锋的士兵。赵小胖抱着缸子“噌”地站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抱起吉他,手指按在冰冷的琴弦上,试图压下指尖的颤抖。我看向林晚,低声喊了一句:“林晚,到我们了!”
林晚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后台角落里廉价的白炽灯光似乎都汇聚到了她身上。她脸上带着略显粗糙的舞台妆,掩盖了平时的苍白,眼线让她本就明亮的眼睛显得更大,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唇彩。然而,最冲击我的,是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所有的怯懦、疲惫、隐忧,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取代了。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决绝,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孤勇。她看了我们一眼,那目光扫过陈朗、赵小胖,最后落在我脸上,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走!”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掀开幕布走上舞台的瞬间,强烈的聚光灯如滚烫的熔岩兜头浇下,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台下黑压压一片,只能模糊地看到攒动的人头和偶尔闪烁的手机屏幕光点,嗡嗡的议论声浪般涌来。我甚至能听到几声不以为意的嗤笑,大概是在嘲笑赵小胖怀里那个显眼的陶瓷缸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握着吉他琴颈的手心瞬间沁出冰凉的汗。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舞台侧幕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深色套装的中年女人,站姿笔挺而僵硬,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柱,死死地钉在林晚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欲。是林晚的母亲!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别管!”林晚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侧幕的方向,仿佛早已预知了那目光的存在。她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前,站到了舞台中央那支孤零零的麦克风前。
“一、二、三、四!”陈朗的声音透过他面前那个破旧的扩音麦传出来,带着破音的嘶吼,却点燃了引信。
赵小胖的鼓棒重重敲在陶瓷缸壁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倔强的“咚”!
我的吉他弦猛地扫下,尖锐的音符撕裂了空气!
林晚双手握住了麦克风,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迎向那片炫目的光和模糊的黑暗,张开了口——
“他们说世界是座漆黑迷宫,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放大,像一道积蓄了太久、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流,带着我们从未听过的、炸裂般的爆发力,瞬间灌满了整个礼堂!那声音里有挣扎,有压抑,有痛苦,更有一种不顾一切、要撕裂所有束缚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狠狠砸在喧嚣的空气里。
台下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嗤笑、议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含生命力的嘶吼所冻结、碾碎。陈朗的贝斯咆哮起来,我的吉他弦在指尖下发出尖利的啸叫,赵小胖的“鼓点”疯狂地砸落,我们三个人的声音,像三股狂暴的支流,汇入林晚声音的怒涛,在舞台上掀起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绝望而壮烈的风暴!
“追着光,哪怕只有一瞬!烧成灰,也要点亮这长夜!”
林晚的身体随着节奏激烈地晃动,黑色的裙摆飞扬,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紧握着麦克风,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不甘,都通过这唯一的通道,彻底倾泻出来!她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气息。聚光灯下,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一颗在燃烧自己、即将爆发的超新星!
就在歌曲即将推向最终的***,那股积攒到顶峰的情绪即将彻底喷薄而出的瞬间——
侧幕那个深色的身影动了!
林晚的母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几步就冲上了舞台!高跟鞋敲击舞台木地板的声音,在激昂的音乐中显得格外刺耳、冰冷。她完全无视了台下瞬间爆发的巨大惊愕和议论声,无视了刺目的灯光,目标明确而凶狠,直扑舞台中央的林晚!
林晚似乎完全沉浸在歌声里,直到那冰冷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歌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麦克风捕捉到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随即是刺耳的啸叫,瞬间撕裂了整个礼堂的空气!
林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话筒架“哐当”一声被带倒,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噪音。她脸上燃烧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惨白和猝不及防的惊惶。
“跟我回去练琴!”女人冰冷的声音,通过摔在地上的麦克风,被无情地放大、扭曲,带着一种令人齿寒的专制和暴怒,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谁允许你在这里鬼哭狼嚎丢人现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音乐彻底死亡。陈朗的贝斯发出一声无力的嗡鸣,戛然而止。我的手指僵在琴弦上,最后一个音符被硬生生掐断。赵小胖的鼓棒停在半空,目瞪口呆。台下爆发出更大的、混乱不堪的声浪——惊呼、议论、嘲笑……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林晚的母亲,那个穿着考究套装的女人,此刻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在惨白的舞台灯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她死死攥着林晚纤细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不管不顾地用力将她往台下拖拽。林晚被她拽得踉踉跄跄,黑色的裙摆绊住了脚踝,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舞台木地板上!
“妈——!”林晚终于发出声音,那不再是天籁,而是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嘶喊。她徒劳地挣扎着,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掰开母亲铁钳般的手。
“放开她!”陈朗第一个反应过来,怒吼着冲上前去。赵小胖也扔下鼓棒跟着冲过去。
“滚开!”女人厉声呵斥,猛地一挥手,长长的指甲差点划到陈朗的脸,那眼神里的凶狠和鄙夷让陈朗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混乱中,我看到了林晚的眼神。她半跪在地上,仰着头,泪水汹涌而出,冲花了脸上廉价的妆容,留下狼狈的黑色痕迹。但那眼神看向我们,看向这个刚刚燃烧起火焰又被瞬间浇灭的舞台,没有哀求,没有屈服,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和一种刻骨的、冰冷的恨意。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女人不再理会任何人,粗暴地、几乎是拖着把林晚从地上拽起来,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头也不回地走向侧幕。林晚被拖得脚步凌乱,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不是望向我,不是望向陈朗和赵小胖,而是望向舞台中央那支孤零零倒在地上的麦克风。那一眼,很短,却包含了太多太多——告别,不甘,还有……一种彻骨的绝望。
然后,她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侧幕的阴影里。只剩下舞台上狼藉的乐器、倒地的麦克风,和三个呆若木鸡的少年。
礼堂里的喧嚣还在继续,像一场荒诞剧的背景噪音。不知是谁先吹了声尖锐的口哨,接着是稀稀拉拉、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掌声。聚光灯依旧惨白地照着这片狼藉的舞台,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陈朗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立着的谱架,金属架子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乐谱散落一地。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血红,对着侧幕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操——!”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愤怒和被羞辱的狂躁。
赵小胖蹲在地上,抱着他那宝贝的陶瓷缸子,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缸壁上。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礼堂里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眼前只有林晚被拖走时最后那个空洞绝望的眼神,还有她母亲那张在灯光下扭曲的、冰冷的脸。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狼藉的地面。在倒下的麦克风旁边,一张小小的、边缘被踩得有些扭曲的银色碟片,反射着聚光灯冰冷的光芒。那是我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偷偷找校外小店刻录的乐队CD,上面只有一首歌,我们自己的《追光者》。准备在演出结束时,送给林晚的。
我慢慢地、僵硬地挪动脚步,走过去,弯下腰,蹲在那片狼藉里。冰凉的舞台地板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寒意。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CD冰冷的表面。
它已经碎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贯穿了盘面,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裂痕的旁边,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是我用刻刀一笔一划、笨拙又认真地刻上去的:
**给 追光者**
指尖拂过那几个凹陷的字迹,冰冷的触感一直钻进骨头缝里。礼堂里混乱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彻底退潮,世界只剩下脚下这片刺眼的狼藉,手中这张破碎的碟片,和那几个字带来的、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追光者?光在哪里?
喉咙里堵着硬块,哽得生疼。我死死攥着那张裂开的CD,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渗出的温热液体和CD冰冷的触感混在一起,粘腻而刺痛。这痛感如此清晰,却压不过胸腔里那片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冰凉。
毕业季的喧嚣像一场迅速退去的洪水,卷走了所有的试卷、习题册,也卷走了那些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未来”。天文台彻底沉寂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死寂。彩灯串被粗暴地扯下,缠绕在废弃的望远镜支架上,像一堆褪色的、腐烂的藤蔓。陈朗和赵小胖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我们沉默地收拾着残骸——摔坏的塑料桶鼓、断了弦的备用吉他、散落一地的乐谱草稿。
“***的……”陈朗把一叠印着“星尘乐队”的皱巴巴海报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了几下,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眼眶通红,却倔强地别过脸,盯着穹顶上那个巨大的破洞。赵小胖蹲在角落里,默默地把那些海报一张张捡起来,叠好,塞进他的旧书包里,动作缓慢而固执。他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吸着鼻子。
没有告别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在那个被砸碎的夜晚都说尽了。陈朗最终背起他那把伤痕累累的贝斯,头也不回地走下旋转楼梯,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重,然后消失在门外。赵小胖抱着鼓棒和那叠海报,跟在他后面,小小的身影很快也被昏暗吞噬。
我留在了最后。坐在冰冷的赤道仪基座上,手里还攥着那张裂开的CD。暮色再次降临,巨大的穹顶内部被染成一片没有温度的深蓝。黑暗中,我仿佛还能听到林晚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喊,还能看到聚光灯下她母亲那张冰冷扭曲的脸。那张刻着“给追光者”的CD,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手心,也烫着我的记忆。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去了南方一座陌生的城市,进入一所普通的大学,学着一个和音乐毫无关系的专业。日子像流水线上的产品,规整、平淡、乏味。那把旧吉他塞在床底最深处,落满了灰尘,琴弦锈蚀。关于天文台,关于星尘乐队,关于那个叫林晚、声音像星光的女孩,连同高中时代所有激烈或晦暗的记忆,都被我小心翼翼地打包、密封、深藏,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在某些极度疲惫、深夜独处的时刻,耳朵里会毫无预兆地响起一段旋律,或者一个清冽的、带着怯意的哼唱声,像幽灵般在寂静中盘旋几秒,又迅速消散。每到这时,我会烦躁地甩甩头,用力关上窗户,把外面城市的噪音放进来,用更现实的声音填满那片不该出现的虚空。
三年,足够磨平许多棱角,也足够让一些以为刻骨铭心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我和几个大学同学从一家拥挤喧闹的烧烤摊出来,身上还带着油烟和啤酒的味道。沿着嘈杂的商业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躲避着推销健身卡和手机套餐的热情人群。霓虹灯把行人的脸映得光怪陆离。
“哎,陈默,快看那边!”室友张强突然用力捅了捅我的胳膊,指着街对面一个巨大的、被各种灯牌包围的广告立牌,“‘地下狂潮’音乐节!阵容看着有点东西啊!”
我兴趣缺缺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巨大的立牌上喷涂着夸张的涂鸦和扭曲的字体,“地下狂潮音乐节”几个大字在射灯下格外刺眼。下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参演乐队和歌手的名字,花花绿绿,像一堆蠕动的虫子。我对这些向来不感冒,只想快点回宿舍冲掉这一身的燥热和油腻。
“没兴趣。”我嘟囔了一句,准备收回目光。
就在视线即将移开的瞬间,立牌最下方、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几行相对小一些的黑色字体,却像一道骤然劈下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凶狠地刺入了我的视网膜。
那几行字是:
**7月22日 晚9:00 黑匣子舞台**
**星尘乐队**
**主唱——林晚**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喧嚣的街道、闪烁的霓虹、身边室友的谈笑声,一切背景音瞬间被抽离、虚化,变成一片模糊的、无声的噪点。整个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那块冰冷的广告立牌,以及那三个字——“林晚”。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紧接着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
星尘……乐队?
林晚……主唱?
我像一尊突然被钉死在原地的泥塑,所有的动作、表情都凝固在脸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从立牌上抠下来,反复确认,确认那每一个笔划,每一个棱角。是她吗?那个名字……那个被拖入雨夜、被碾碎了所有星光的名字?那个我以为早已沉入时光淤泥深处的名字?
怎么会……怎么可能?
“喂?陈默?发什么呆呢?走啊!”张强又推了我一把,声音带着疑惑。
我猛地回过神,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手,有些僵硬地、颤抖地指向那块立牌上那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位置。
指尖在闷热的夜风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