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粗糙的黑铁岩垒砌的屋顶,粗如儿臂的横梁上挂着风干的兽肉、草药和成捆的箭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味、汗水的酸味和一种石炭混合熔烧后特有的暖而硬朗的气息。
“咳…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吸入碎玻璃,牵扯得半边麻木、半边剧痛的胸腔内翻江倒海。
他试图动弹一下,全身的骨头立刻发出无声的***和尖锐的***。
脖颈处皮肤摩擦着粗糙麻布的感觉格外清晰。
视野边缘,一个佝偻着但筋骨虬结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杨振家艰难地转动唯一能控制几分的眼珠,看到了守在床尾的“石疙瘩”石墩。
这魁梧的少年脸上还有未干的汗渍和烟熏痕迹,眼神里是未散尽的惊悸和后怕,看到杨振家醒来,只激动地攥紧了拳头,喉结滚动,却不敢发出大响。
“醒了?”
一个苍老但沉缓有力的声音在床的另一侧响起。
杨振家转动眼球,费力地看向声音来源。
岩伯,铁岩村活得最久,也见识最广的老人。
他须发皆白,像乱石滩上枯硬的灌木,一双手布满深沉的皲裂和厚茧,此刻正沾着黏稠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墨绿色药膏,不轻不重地按压在杨振家被贯穿的右肩上。
每一下按压,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尖锐撕痛。
“七星蟒蜥…怎么样?”
杨振家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声音嘶哑破碎得厉害。
岩伯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震惊于这小子的悍勇,又像是忧虑。
“碎肉烂泥一滩,便宜了荒原鬣狗。”
老人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你能活着躺在这,村里十几个最壮实的小崽子能喘气……都是靠你肚子里还没耗尽的煞气和那头蜥子被开膛破肚最后泄掉的那口戾气撑着!
没让林子里的家伙全闻着味儿追上来捡便宜!”
他下手突然加重!
“呃啊——!”
杨振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瞬间被剧烈的黑红笼罩,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刷一下冒出来。
“忍着!”
岩伯声音陡然严厉,“墨藓熬的骨胶!
祛你骨缝里的蜥毒!
渗进去了有你骨头酥成渣的时候!”
他粗糙的手指蘸着黏糊糊的药膏,像是给石器开刃一般,精准而稳定地推挤着杨振家肩胛骨附近肿胀乌黑的皮肉,“还有这……”他指尖点在杨振家小臂几处不显眼的乌黑压痕上,“死气淤积不散,再耽搁几天,这一条膀子首接烂掉!”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杨振家混乱的意识。
他咬着牙,额角的汗混着尚未擦净的泥血滴落枕上。
思绪混乱地翻腾着:那铺天盖地的猩红鳞片,腥臭的涎液,那砸碎地面的一击……还有最后那柄骨刀劈开厚甲时的触感,那种浑身燃烧般的力量,以及……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冲刷下,那一闪而逝的、几乎被他忽略的清凉?
是错觉吗?
若非那瞬间的“清”,他恐怕在强行爆发前就被那蛮横的力道彻底撕裂了。
还有……昏迷前那抹在烟尘和血污中、在一晃而过的枝叶缝隙间一闪而逝的淡蓝微光……像一滴落入岩浆的冰水?
那是什么?
是某种珍稀的异草散发的微光被战斗引动,还是……这念头一闪而逝,就被更尖锐的剧痛盖过。
岩伯的手掌移到了他受伤更重、几乎被毒涎腐蚀掉一层皮肉的左臂和半边肋下。
这里伤势更糟,药膏的***也更强。
“骨头断了七分,亏你还能抠进那畜生的肉里!
要不是那骨头架子够硬,这条手臂当场就要被它甩成血雾!”
岩伯用力按压着,墨绿色的药膏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深入骨头的腐蚀灼伤,腾起一股刺鼻的白色烟雾,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在灼烧灵魂。
“骨头能慢慢长,被蜥毒烂掉的肉……难说!
看你这骨头的造化!”
剧痛如同烈火燎原,几乎吞噬了杨振家的所有知觉。
“抬他起来点!
灌药!”
岩伯吩咐道。
石疙瘩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杨振家的后颈和上半身。
那双手稳健有力,但杨振家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细微颤抖。
一股极其苦涩辛辣的药汁强行灌入口腔,顺着喉管烧灼而下,味道浓郁霸道,瞬间压下了血腥气,也带来一阵短暂的昏眩。
药性猛烈如火。
它并未立刻扑灭痛楚,却像一层灼热的油,裹住了那些在断裂处疯狂啃噬的“毒蚁”,将它们烧得滋滋作响,将它们带来的混乱阴寒暂时逼退。
一阵阵汹涌的热流和晕眩在头颅里盘旋冲撞后,奇异地转化为一丝精纯的力道下沉,强行冲撞开几处淤死的经络,让几近溃散的意识重新凝实了一丝。
杨振家紧闭双眼,依靠这口强行吊起的精纯之气对抗着药力化开的痛楚浪潮。
他胸膛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
石疙瘩将他小心放平,不敢多动分毫。
“有件事……”杨振家强忍着喉咙里泛上来的恶心和苦涩,声音嘶哑破碎,“那片林子里……好像……有东西……”岩伯抹药的手一顿。
原本专心处理伤势的石疙瘩也猛地抬起了头。
“东西?
啥东西?”
石疙瘩心有余悸地追问,“难道还有别的凶物?
蜥子不是那林子最大只了吗?”
“不是……”杨振家艰难地组织着混乱的词汇和感觉,意识因痛苦和药力冲击而模糊摇曳,“光……淡蓝色的……光……”他断断续续吐出这几个字,“很冷……就在林子边……一闪……就没了……像是……被树遮住……”这话在静谧的石屋里显得极其突兀。
岩伯浑浊的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如同昏睡的石雕骤然掀开了眼睑,那目光落在杨振家汗水混杂着血污、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细细审视着,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每一丝肌肉的抽搐中分辨出真伪和异常。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语速比之前更慢,也更沉:“淡蓝……像冰?”
杨振家艰难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幅度极小:“……是。”
岩伯沉默下去,满是药膏的手指重新落在那狰狞的伤口上按压推拿,但按压的节奏明显放缓了一丝,像是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思考。
石屋里只剩下药膏散发出的刺鼻气味、火焰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杨振家粗重压抑的呼吸。
良久,岩伯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头没尾,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让石疙瘩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份量:“……这两天风大,林子边的乱石堆鬼哭狼嚎的,吹多了头疼,没什么要紧玩意儿……骨头断了就安分躺着,别费那心神去想外头有的没的!”
这话是安抚石疙瘩,更像是某种不露痕迹的警告。
石疙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茫然地挠了挠头。
杨振家却从那刻意平淡的语调深处,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隐晦的凝重。
石疙瘩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杨振家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汗渍。
当他的动作无意间触碰到杨振家颈间那条悬挂着漆黑挂坠的粗糙皮绳时,昏迷前那股针扎似的、来自挂坠的微末刺痛感似乎又隐隐浮现了一下,如同幻觉。
杨振家的指尖下意识地抽搐着,想要去摸索颈下那枚冰凉粗糙的石坠。
就在这时,石疙瘩似乎想起了什么,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杨哥……这东西……还在你皮带上挂着……”他摊开满是硬茧的大手。
那是一枚不大的草绳缠裹的皮囊,外表极其普通,染着暗红的兽血,正是杨振家从不离身、用来装他几样救命小零碎(引火石、备用骨针等)的普通腰囊。
但在石疙瘩递过来的瞬间,杨振家昏沉混乱的意识像被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刺穿!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皮囊上。
那皮囊……似乎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表面染着的血污深处,似乎透出一种极其内敛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凉感?
那是他在与七星蟒蜥缠斗撕扯时,抠入它甲片深处、感受到那一丝微弱“清冷”的……那只手攥住的东西!
皮囊的封口绳索在激战中被扯得半开,露出了里面几样杨振家认得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但就在那堆小玩意儿中间,多了一抹极其突兀、极其微小的东西——一粒只有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形状不太规则的晶体碎片,比盐粒稍大一点。
它不是透明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极深的蓝墨色,在石屋微弱的光线下毫不起眼,像一块微不足道的污渍碎片。
但就在杨振家的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万丈冰渊之底的幽幽寒气,猛地刺穿了他所有混乱痛楚的屏障!
那寒气并非物理的冰冷,而是首透灵魂层面的清冽!
与他昏迷前那一闪而逝、来自远处树影间的淡蓝微光……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共鸣?
“呃!”
杨振家猛地一震,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石疙瘩吓了一跳,手一抖,皮囊险些掉在地上。
“杨哥?
你怎么了?
哪里又疼了?”
杨振家死死咬着牙,强压下胸腔里因那丝寒气冲击而翻腾的气息和剧烈的疼痛,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那粒不起眼的深蓝碎片上。
“那……那是什么?”
石疙瘩茫然地看着皮囊里面:“啥?
哦,你说这黑色小渣子?”
他捏起那粒碎片,入手只觉得像一块普通的冰冷小石子,“捡你回来的时候就缠在你破开的腰带缝里,黏着些恶心的粘液……我看和你里面的骨针什么的搅一起了,想着是你的东西,就一并拿回来了……没用就扔了?”
说着他就随手往旁边炭火盆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别动!”
杨振家脱口而出,声音嘶哑急促,甚至带上了他此刻难以察觉的一丝颤抖。
石疙瘩的手僵在半空。
“给我……”杨振家几乎用尽气力,艰难地探出那根勉强能动弹的右手食指,指向那粒碎片。
石疙瘩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将那粒沾着杨振家干涸血迹的深蓝碎片小心地放在了他摊开的、布满伤口和厚茧的掌心。
碎片一入手,那股瞬间贯穿躯体的奇异清寒感更加清晰地沿着神经末梢传递开来!
指尖残留的疼痛和那血脉深处因伤势未愈而再度隐隐鼓胀的燥烈气息,竟在这微弱的清寒***下,奇异地……凝滞了那么一瞬?
如同汹涌的岩浆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却极寒的冰粒,暂时抚平了部分疯狂喷涌的征兆!
这感觉虽然极其短暂微弱,却真实不虚!
与他濒死搏杀时,左手抠入七星蟒蜥血肉深处感受到的那丝转瞬即逝的“清冷”……如出一辙!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
石屋的角落阴影里,岩伯布满皱纹的眼皮不易察觉地抬了一下,昏黄浑浊的眸光扫过杨振家紧握的拳头,最终又落回他肋下那道被毒涎腐蚀、仍在冒出恶气的狰狞伤口上。
老者的眼神更加幽深了几分。
与此同时,距离铁岩村那片染满鲜血的黑石空地不过数里之遥。
茂密、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的丛林深处,参天古木扭曲虬结的枝干如同怪物垂落的触手,层层叠叠的阔叶将本就稀疏的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里闷热潮湿,腐朽的烂泥气息混合着各种不知名毒瘴的气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巨树的根部盘结暴露,纠缠着厚厚的苔藓和地衣。
一片巨大的、腐朽倒伏不知多少岁月的巨木树根群落形成的狭窄天然拱洞下方,狭窄的空间内几乎没有任何光线。
王艾背靠冰冷滑腻、布满粘稠苔藓的树根内壁,纤瘦的身躯尽可能蜷缩起来,试图与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融为一体。
清秀白皙的脸颊上此刻沾满了泥痕、草屑还有一道微微渗血的细细划痕。
原本就略显单薄的衣袍,在之前的奔逃中,袖口和下摆被不知是带刺的藤蔓还是锐利的岩角撕裂,显得更加褴褛。
左肩靠近锁骨位置的衣衫明显被某种尖锐的爪钩撕裂开一道口子,布料被粘稠的深色液体浸透了一大块——不是她的血,是一种散发着令人作呕甜腥气的幽绿毒汁。
那种毒,能瞬间麻痹一头岩牛。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将林中浑浊污秽的气体艰难地压入灼痛的肺腔,每一次呼气都压抑到了极限,带着轻微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右手紧紧捂着小腹左侧,指缝间有更加新鲜的殷红在无声地缓慢渗出,染红了苍白的指尖。
一股钻心的刺痛伴随着阴毒的寒气顺着伤口处弥漫开来,试图侵染她的血肉经络。
刚才在逃离那片血腥之地时,一根角度极其刁钻的淬毒短箭从一处茂密的蕨丛深处射出!
若非她在极限奔逃状态下、于那丝感应骤然降临的瞬间猛地做出了一个完全违背身体重心的诡异扭曲,此刻被洞穿的就不是她的腰侧,而是心脏!
敌人追踪的速度……远超她的预计!
那些毒汁和这支淬毒的短箭都异常阴险。
她咬紧牙关,尝试运转那来自古老传承印记里为数不多可以调动、用以压制毒素和伤口的基本法门。
一圈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般的淡蓝色光晕极其艰难地在她掌心凝结,试图按向腰侧的伤口。
轰!
就在那光晕凝聚的刹那,一股难以遏制的气血翻涌骤然在她胸腹间炸开!
一口鲜血猛地涌上喉咙,被她死死咽下,但唇角还是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强行凝聚的淡蓝光晕瞬间溃散!
而这一下微弱的灵息波动,在这污秽的丛林深处,无疑如同滴油入滚锅!
嗤——!
一道快得几乎只有残影的锐风撕裂了左侧重重叠叠的枝叶屏障!
带着浓烈杀意和腐毒气息的腥风扑鼻而至!
王艾心中警兆暴鸣!
身体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侧面倒去,连滚带爬,完全不顾姿态地向那树根拱洞更深处、更浓的腐叶堆积处翻滚!
噗!
一支闪烁着幽绿磷火的骨质短矛狠狠钉入她刚才倚靠的位置!
矛尖深深没入朽木树根之中,矛尾兀自嗡嗡震颤!
紧随着短矛之后,一个如同阴影流动般的高瘦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至拱洞入口之外,幽冷的目光如同黑夜里的毒蛇,死死锁定了洞内腐叶堆里那道蜷缩的白影。
“圣族的……小圣女……”一个冰冷、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怪异腔调响起,带着令人齿寒的贪婪和一丝忌惮,“交出‘灵种’,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受点生炼魂魄之苦……”他伸出一只枯瘦、布满青黑色鳞片的手爪,幽绿的指尖轻轻划过洞壁腐朽的木屑,声音如同鬼魅低语:“这大荒深处,可没什么冰原让你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