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暖气刚刚开始艰难地对抗着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刺骨寒意。
卢焕蜷在副驾驶,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夹在指间的烟己经燃到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他闭着眼,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己经停了,只剩下沉重而混乱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箱般的嘶哑。
乔础那只滚烫的大手依旧沉沉地按在他后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既是镇压,也是支撑。
乔础紧抿着唇开车,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车灯劈开前方混沌的风雪,雪片疯狂地撞击着挡风玻璃,雨刷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吱嘎声。
他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柳婷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卢焕眼底那近乎死灰的空洞,还有……刚才后视镜里,郝佳被风雪吞没前最后那个踉跄扑来的身影,和她带着哭腔的呼喊。
“***的!”
乔础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怪叫,在死寂的雪夜里格外惊心。
卢焕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身体一颤,茫然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里一片混沌,下意识地看向乔础。
乔础没看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
他狠狠骂了一句蒙西土话,那意思大约是“猪脑子”或者“缺心眼”。
然后,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皮卡巨大的惯性带着车身在积雪的路面上猛地向前一滑,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险险地停在了路中间。
“坐稳了!”
乔础低吼一声,根本不给卢焕反应的时间,动作粗暴地挂上倒挡,方向盘猛地打死!
皮卡庞大的车身在狭窄的街道上笨拙地原地调头,轮胎卷起大片雪泥,甩在路旁光秃秃的树干上。
引擎发出吃力的咆哮,车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朝着来路——那片被抛下的混乱和寒冷——疯狂地冲了回去。
卢焕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得撞在车门上,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风雪扭曲的街景,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乔础?”
“闭嘴!”
乔础暴躁地打断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道路,油门几乎踩到了底,“老子他妈忘了点东西!”
风雪似乎更大了。
当皮卡带着一身戾气重新冲回“迷墙”Livehouse后巷口时,时间仿佛只过去了几分钟,又像是凝固了许久。
巷子里那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几乎要被不断堆积的雪花掩埋。
郝佳还穿着那件在舞台上亮闪闪、此刻却显得无比单薄的演出外套,粉紫色的头发被雪打湿,黏在苍白的小脸上。
她抱着膝盖,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着,嘴唇冻得发紫,脸上泪痕早己被寒风吹干,留下一道道发亮的印子。
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破旧玩偶,眼神空洞地望着皮卡冲过来的方向,里面只剩下麻木的寒冷和无尽的委屈。
乔础一个急刹,皮卡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甩尾停住,溅起的雪泥泼了她一身。
他推开车门跳下来,风雪瞬间灌满车厢。
他几步冲到郝佳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傻啊?!
站这儿等死?!”
乔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声音在风雪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他弯腰,像拎小鸡仔一样,抓住郝佳冰冷僵硬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从雪堆里提溜起来。
郝佳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被他粗暴的动作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抬起头,看着乔础那张写满暴躁和怒意的脸,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抽噎,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雪水往下淌。
“哭!
哭个屁!
冻不死你!”
乔础嘴上骂得凶,动作却丝毫没停。
他几乎是半拖半抱,把浑身冰冷僵硬、脚步虚浮的郝佳弄到了皮卡车旁,粗暴地拉开后车门,像塞一件货物一样把她硬生生塞进了后座。
“砰!”
车门被重重甩上,隔绝了部分风雪。
车厢内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寒气,还有郝佳身上带来的、混合着廉价化妆品、汗水和雪水的气味。
她蜷缩在后座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
副驾驶上的卢焕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后座那个狼狈不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当他的目光触及郝佳冻得发青的脸颊和那双盛满巨大委屈和恐惧的眼睛时,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愧疚和某种更深沉钝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冰雪堵住了。
“妈的!”
乔础坐回驾驶座,用力甩上车门。
他烦躁地扯开皮夹克拉链,似乎想把满肚子的火气散掉,然后一把将暖风旋钮拧到了最大档位。
鼓风机立刻发出沉闷的嘶吼,滚烫的气流开始猛烈地吹向冰冷的车厢,带着塑料管道被灼烤的焦糊味。
暖气打在郝佳冰冷麻木的脸上,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感。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乔础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眉头拧得更紧。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板寸头,嘴里又低声咒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蒙***话。
然后,他猛地探身,动作粗暴地从前排座椅后面扯下一条皱巴巴、沾着机油污渍的旧军绿色毯子——那是他平时拉货时盖东西用的——看也不看,反手就朝后座扔了过去。
毯子不偏不倚,正好蒙头盖脸地砸在郝佳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汽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盖上!
冻不死你!”
乔础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郝佳被毯子砸得一懵,随即那粗糙布料带来的、带着乔础体温的微弱暖意让她本能地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顾不上那难闻的气味,手忙脚乱地将散发着机油味的厚毯子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红肿的、含着泪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看向前排。
乔础不再理她,重新发动车子。
这一次,他没有像刚才那样狂暴地踩油门,而是控制着车速,皮卡沉稳地驶离了后巷这片是非之地,再次融入呼和浩特无边无际的风雪迷城。
车厢内只剩下鼓风机沉闷的嘶吼、暖气管道被烤热的噼啪轻响,以及郝佳极力压抑却依然控制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那声音像细小的钩子,一下下刮着卢焕的神经。
乔础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烦躁地从卢焕刚脱下的夹克口袋里摸索着烟盒。
手指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卷——是那卷带着刺目红痕的备用弦。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掏了出来。
银亮的金属弦卷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冷光,上面那抹鲜艳的樱桃红唇印,在暖气烘烤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灼眼。
乔础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眼神锐利地扫过那抹红痕,又瞥了一眼后视镜里裹着毯子、还在微微发抖的郝佳,最后落在身边副驾驶上,那个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卢焕。
他捏着那卷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
“操!”
他低声咒骂,带着一种被愚弄的暴怒和极度厌恶。
下一秒,他猛地降下车窗!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凛冽的风雪中,乔础手臂用力一挥!
那卷带着郝佳滚烫印记和所有混乱开端的备用弦,被他像丢弃什么肮脏至极的垃圾一样,狠狠地、决绝地抛出了车窗外!
银色的弦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抛物线,瞬间就被狂暴的风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车窗被乔础粗暴地重新摇上。
车厢内短暂的冰冷被重新涌起的燥热取代。
他重新叼上一支烟点燃,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明灭不定。
烟雾缭绕中,乔础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蒙西汉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狠劲,打破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焕子,听哥一句。
有些线,断了就是断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前方混沌的风雪路,“该扔的,就得他妈的扔干净!”
说罢又猛吸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