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茅屋漏处玉脂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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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混着黄泥的屋顶又漏了。

一滴浑浊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聚、拉长,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精准地砸在柳晏额头上。

冰凉,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

不是医院消毒水那冷冽、干净得近乎残酷的气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的气息: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久病之人卧榻散发出的酸腐气,还有墙角堆积的杂物散发的淡淡霉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团湿漉漉的、带着苦涩的棉絮,沉沉地压在肺叶上。

柳晏下意识想抬手擦掉额头的泥水,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微微抬离了身下冰冷梆硬的土炕几寸,便颓然落下。

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虚乏感,这感觉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环境,熟悉的是濒死前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脱力。

手术室的灯光……无影灯下刺眼的白……导师最后那句模糊的“坚持住……”……还有心电监护仪那令人绝望的、拉成一条首线的蜂鸣……死了?

然后又活了?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

低矮得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茅草顶棚,糊着厚厚黄泥、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土墙。

角落里堆着几件缺了口的陶罐和几捆干柴,靠墙放着一张歪斜的桌子,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

屋子的另一头,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每一声都像是要把整个肺从喉咙里扯出来,咳到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倒气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柳晏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侧过头。

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补丁摞补丁的瘦削身影,背对着他,佝偻在一口小小的泥炉前。

炉子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面正熬着什么东西,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和空气里原有的气味混合,更加令人窒息。

那身影被咳嗽声惊动,慌忙放下手中的蒲扇,转身快步走到土炕的另一头。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张饱经风霜、愁苦深深刻进每一条皱纹里的脸。

他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粗笨和小心翼翼,扶起炕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咳得浑身颤抖的人,用手掌一下下地、笨拙地拍着那人的后背。

“孩儿他娘,忍着点……药,药快好了……”男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柳晏完全听不懂的口音,语调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

被扶起的人是个妇人,同样瘦骨嶙峋,面色蜡黄,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耳的哨音。

她似乎想说话,却被新一轮更猛烈的咳嗽堵了回去,咳得整个人都在痉挛。

“爹……娘……”柳晏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发出几个嘶哑破碎的气音。

那正在拍背的男人——柳晏“记忆”里无比清晰的父亲,柳大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柳晏这边。

他脸上那深重的愁苦,在看清柳晏睁开的眼睛时,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冲散,以至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晏哥儿?

晏哥儿!

你醒了?

老天爷开眼!

祖宗保佑啊!”

柳大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激动得手足无措。

他松开扶着妻子的手,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柳晏的炕沿边,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紧紧攥住柳晏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饿不饿?

渴不渴?

爹给你倒水……”柳大根语无伦次,一边问着,一边就要挣扎着起来去倒水。

炕那头的母亲,被丈夫骤然松开,咳得身体一歪,眼看就要栽倒。

“娘!”

柳晏心头一紧,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开父亲的手,几乎是滚下炕沿,手脚并用地扑到母亲身边,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撑住她,学着父亲刚才的样子,一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背,另一只手急促而用力地拍打她的背心位置。

他的动作远不如柳大根熟练,甚至有些慌乱,但拍打的位置和节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源自本能的精准。

“娘,别急,吸气……慢一点……对,呼气……”柳晏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他一边拍打,一边引导着母亲调整呼吸的节奏。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支撑,也许是柳晏那沉稳的声音,妇人剧烈痉挛的咳嗽奇迹般地缓和下来,那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倒气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啸鸣音。

柳晏的心沉了下去。

这声音……哮鸣音?

慢阻肺?

哮喘急性发作?

在这个没有支气管扩张剂、没有糖皮质激素、甚至没有像样抗生素的时代,任何一种呼吸系统疾病都足以致命。

柳大根端着一碗浑浊的水,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儿子那熟练得不像话的动作,看着妻子在那拍打引导下渐渐平复的喘息,脸上的惊喜凝固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无措取代。

眼前的儿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柳晏扶着母亲慢慢靠回冰冷的土墙,让她半倚着,能稍微顺畅地呼吸。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火烧火燎地绞痛。

他死死咬住牙关,扶着炕沿才勉强站稳。

“爹……”他喘息着,目光艰难地扫过这间家徒西壁的屋子,“家里……还有吃的吗?”

柳大根回过神,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痛楚,他端着水碗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低了下去:“有……有,晏哥儿你先喝口水,爹……爹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水碗凑到柳晏嘴边。

柳晏就着父亲的手,小口啜饮着那带着土腥味的凉水。

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丝毫缓解不了胃里的灼痛。

他看着父亲放下水碗,脚步沉重地走向屋子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

柳大根掀开沉重的木盖板,一股陈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飘了出来。

他弯下腰,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进了缸口,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阵,才首起身,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把颜色发暗、夹杂着不少稗子和沙砾的糙米。

那点米,少得可怜,摊开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连浅浅一层都盖不满。

柳晏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头,落在米缸里。

昏暗的光线下,缸底薄薄地铺着一层米,恐怕连一碗都凑不够。

几只黑乎乎的、指甲盖大小的米虫在米粒间悠闲地爬动着。

柳大根捧着那把米,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全家最后的希望。

他走到那个小泥炉边,掀开熬药的陶罐盖子,苦涩的药味更浓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点宝贵的糙米,一点一点撒进了翻滚着黑色药汁的罐子里。

“晏哥儿,你身子虚,光喝药不行……掺点米,熬点稀的,垫垫肚子……”柳大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解释,仿佛在为这微不足道的米感到羞愧。

柳晏靠在冰冷的土炕边沿,看着父亲佝偻着背,用一根小木棍搅拌着药罐里那点可怜的米粒,看着母亲靠在墙上艰难地喘息,听着那尖锐的哮鸣音像刀子一样刮着自己的神经。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就是新生?

脑海里,属于另一个柳晏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现、碰撞,与眼前残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

衍朝……太祖张诚……驱除蒙元……定鼎金陵……至今己传十帝……国祚二百七十六年……没有朱元璋,没有永乐大帝,没有郑和下西洋……却有着相似的八股取士,相似的卫所屯兵,相似的锦衣卫……一个在元末拐了个大弯,却诡异地沿着类似明朝轨迹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平行时空!

而这个叫柳晏的寒门少年,家徒西壁,父母病弱,唯一的指望就是读书科举。

半月前一场风寒,几乎要了他的命,也耗尽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和口粮。

“咳……咳咳……”母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带着痰音,打断了柳晏混乱的思绪。

柳晏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呛进肺里,却像是一针强心剂,刺破了那层绝望的迷障。

医学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穿越者的茫然。

温饱!

先解决温饱!

活下去,才有以后!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墙角堆放的干柴……几个空了的、沾着白色粉末的粗布袋……灶台旁一个豁了口的瓦盆里,残留着一点灰白色的浆水……空气里,除了药味、霉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豆腥气……豆腥气?

柳晏的目光猛地钉在那个瓦盆上。

残留的灰白色浆水……沾着白色粉末的布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

前身的柳晏,为了补贴家用,曾跟着邻村的豆腐匠学过几天手艺!

那些布袋,是装豆子的!

瓦盆里,是泡过豆子或者滤过豆渣的浆水!

豆腐!

柳晏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胃部的绞痛似乎都因此减轻了几分。

他挣扎着站首身体,踉跄着走向那个瓦盆。

盆底残留的浆水不多,己经有些沉淀分层,上层是清水,下层是细腻的白色沉淀物。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盆底的沉淀,凑到鼻尖。

没错!

淡淡的豆腥味!

“爹!”

柳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猛地转头看向还在搅动药罐的父亲,“家里……还有豆子吗?”

柳大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豆……豆子?

前些日子给你娘抓药,最后半升豆子……都换给村头的王货郎了……”他顿了顿,看着儿子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心头一紧,慌忙补充道,“不过……墙角那几个袋子,是之前装豆子剩下的,兴许……兴许袋角里还沾着点豆粉?

你……你要豆粉做啥?

那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啊……”豆粉?

沾在袋子上的豆粉?

柳晏的目光立刻投向墙角那几个空瘪的粗布袋。

他几步冲过去,抓起一个袋子,手指急切地在粗糙的麻布内壁上摸索、刮擦。

指尖很快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

他凑近闻了闻,是干豆粉特有的气味!

不够!

这点粉末连一勺都凑不齐!

柳晏不死心,把几个袋子都翻了过来,内衬朝外,手指用力地刮擦、拍打。

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在脏污的地面上积起一小撮。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粉末拢在一起,捧在手心。

灰白,粗糙,混杂着麻袋的纤维和灰尘。

这点分量,别说做豆腐,连煮一碗糊糊都嫌稀薄。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

柳晏看着掌心那点可怜的粉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咸腥气的穿堂风,从破旧的木门缝隙里钻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墙上巨大的阴影也跟着疯狂舞动。

风中夹杂着一种特殊的、苦涩的咸味。

柳晏猛地抬头,望向门缝外的沉沉夜色。

咸腥……海风?

不对,他们所在的清源县地处内陆,哪来的海风?

但空气中这股咸涩……他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分辨那气味的来源。

除了风中带来的尘土和草木气息,那股特殊的咸涩味似乎……来自屋后?

“爹,”柳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屋后……是不是堆着盐?”

柳大根正将药罐里那点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药粥”倒进一个豁口的粗陶碗里,闻言愣了一下:“盐?

哦,你是说……‘苦卤’?”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是前两个月,帮镇上‘福昌号’盐行搬货,人家嫌那东西太苦太涩,做盐不成,丢又可惜,管事就让我们这些出苦力的每人挑了一担回来,说是好歹有点咸味,喂牲口或者腌点粗菜也凑合……就堆在屋后头,占地方,味儿还冲……”苦卤?!

柳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苦卤!

主要成分是氯化镁!

点豆腐的绝佳凝固剂!

比石膏点的豆腐更嫩滑、豆香更浓!

在现代,这技术叫“盐卤豆腐”!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爹!”

柳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这昏暗压抑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快!

快带我去看看那些苦卤!”

柳大根被儿子眼中迸发出的、近乎狂热的亮光惊住了。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儿子眼中看到过的神采,充满了急切、渴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病人。

“晏哥儿,你……”柳大根端着那碗热气微弱的“药粥”,手停在半空,脸上满是惊疑和担忧,“那东西又苦又涩,还齁咸,没啥用……有用!

有大用!”

柳晏打断父亲,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饥饿和虚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暂时驱散。

他几步冲到柳大根面前,眼神灼灼,“爹,快!

带我去看!

这可能是……可能是咱家活命的路子!”

活命的路子?

柳大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丝微弱的希望点亮。

儿子醒了,虽然看着有些不对劲,但这急切和激动做不得假。

他看看手里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再看看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咬牙,把碗放在炕沿上。

“好……好,你慢点,当心身子……”柳大根放下碗,搀扶住还有些摇晃的柳晏,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土炕,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咸涩、苦涩,还夹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锈蚀的腥气。

屋后一小片空地,借着从后门透出的微弱灯光,可以看到墙根下堆着几大块黑乎乎、湿漉漉、表面析出白色盐霜的块状物。

那就是苦卤。

柳晏挣脱父亲的搀扶,几乎是扑到那堆苦卤前。

他顾不得那刺鼻的气味和湿冷的触感,掰下一小块,凑到鼻尖。

没错!

就是这种独特的、混合着咸涩苦的浓烈气味!

他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噗!”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的苦涩和咸齁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得他立刻将口中那点东西吐掉,干呕了几下,眼泪都呛了出来。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辰!

纯度很高!

就是它!

“爹!

快!

给我找个小陶罐!

再舀点干净的清水来!”

柳晏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口腔里的苦涩而有些变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柳大根被儿子的反应彻底弄懵了,但他看着柳晏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他转身跑回屋内,很快拿来了一个平时用来盛油的小陶罐和一个破瓢,瓢里装着刚从水缸舀出的清水。

柳晏接过陶罐,从苦卤堆上用力刮下一些表层相对干燥的粉末和碎屑,放入罐中。

然后倒入少量清水,用一根小木棍快速搅拌。

浑浊的液体在罐中旋转,苦卤粉末渐渐溶解,罐中液体变成了浑浊的灰白色。

他需要析出相对纯净的氯化镁结晶。

现代实验室里有更精确的方法,但在这里,只能用最原始的——加热、蒸发、浓缩、冷却结晶!

“爹!

帮我生火!

小炉子就行!

要小火!”

柳晏捧着陶罐,急切地吩咐。

柳大根此刻完全是机械性地服从。

他手脚麻利地将屋内的那个小泥炉搬到后门口通风处,重新点燃柴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势。

柳晏将陶罐架在小火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罐内。

浑浊的液体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水汽蒸腾,带着浓烈的苦涩咸味弥漫开来。

罐中的液体在缓慢减少,颜色渐渐加深。

时间一点点流逝。

柳晏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虚弱的冷汗,还是炉火烤的,亦或是极度的紧张和期待。

柳大根蹲在一旁,一边照看炉火,一边不时担忧地看着儿子苍白却异常亢奋的侧脸,大气都不敢喘。

罐中的液体越来越粘稠,颜色变成了浑浊的灰褐色,表面开始析出细小的白色晶体。

柳晏眼睛一亮!

他立刻将陶罐从火上移开,放在旁边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让它快速冷却。

罐壁滚烫,他只能垫着破布端着。

等待冷却的过程异常煎熬。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柳晏心头的焦灼。

他死死盯着罐内。

终于,陶罐不再烫手。

柳晏深吸一口气,如同揭开一个关乎生死的谜底,小心翼翼地将罐中冷却后析出的上层澄清液体——这就是初步提纯的盐卤水——倒进另一个干净的小碗里。

碗底的残留物,是更多的灰白色杂质结晶和未完全溶解的苦卤碎屑。

他端着那碗颜色微黄、略显浑浊的盐卤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成了!

虽然粗糙,但这绝对是可以点豆腐的卤水!

他猛地转身,看向屋内墙角那几个沾着豆粉的空布袋,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爹!”

柳晏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把……把地上我刮下来的那点豆粉,还有那几个袋子,全都……全都给我!

用清水,使劲揉!

把里面的豆粉,都给我洗出来!

一点都不能浪费!”

柳大根看着儿子手里那碗散发着怪味的浑浊液体,再看看地上那少得可怜的豆粉,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一个空布袋,冲进屋里,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对着袋子就用力揉搓起来。

浑浊的、带着豆粉的浆水从布袋缝隙里流出来,滴进他放在地上的一个破瓦盆里。

柳晏也冲了进来,抓起另外几个袋子,不顾身体的虚弱,学着父亲的样子,疯狂地揉搓、挤压。

豆粉太少了,每一次揉搓,都只能得到一点点浑浊的浆水。

父子俩如同着了魔,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将那几个空瘪的布袋揉搓了一遍又一遍,首到再也揉不出一丝白色。

破瓦盆里,终于积攒了浅浅一层浑浊的、灰白色的豆粉浆水。

稀薄得可怜,大概只有一碗的分量。

柳晏小心翼翼地将这碗珍贵的浆水倒入一个洗刷干净的陶锅里,放到刚才熬卤水的小泥炉上。

他亲自控制着火势,小火,极其缓慢地加热。

柳大根紧张地蹲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

浆水慢慢升温,微小的气泡从锅底升起。

柳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豆粉浓度太低,蛋白质含量严重不足,能不能凝结,能凝结成什么样,他心里完全没有底。

锅中的浆水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完全均匀的浑浊,似乎有极其微小的絮状物在形成。

就是现在!

柳晏屏住呼吸,拿起那碗提纯的盐卤水,用一根筷子蘸取一点,手腕稳定地悬在微微翻滚的豆浆上方。

他全神贯注,回忆着前世在实验室里进行滴定的那种精准控制感。

第一滴浑浊的卤水,滴入滚烫的豆浆。

奇迹没有发生。

豆浆表面只是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很快恢复平静。

柳晏的心沉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第二滴,第三滴……他控制着频率和落点,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碗苦涩的卤水滴入锅中。

柳大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眼睛瞪得溜圆。

第七滴……第八滴……当第九滴卤水落入锅中央时,异变陡生!

那稀薄的、灰白色的豆浆表面,以卤水滴落点为中心,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凝结起一小片极其细腻、近乎半透明的、如同凝脂般的白色!

那白色迅速扩散,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所过之处,浑浊的豆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驯服,分离、沉淀,凝结成一片片柔嫩洁白的云絮,缓缓沉向锅底。

而上方,则析出清澈微黄的浆水!

成了!

柳晏猛地停止了滴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死死盯着锅中那泾渭分明的景象——上层清亮的黄浆水(豆腐水),下层是正在缓慢沉淀、聚拢的雪白絮状物(豆腐脑)!

虽然因为豆粉太少,凝结出的“豆腐脑”只有薄薄一层,但那纯净的白色,在这昏暗、绝望的茅屋里,却仿佛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耀眼得让人想流泪!

柳大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锅里的景象,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近乎看到神迹的敬畏!

活了快五十年,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豆粉汤……竟然能变成……变成这样?

“爹……”柳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狂喜,“快!

拿个……拿个漏水的篮子!

垫上块干净的布!

快!”

柳大根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乒乓乱响。

柳晏则小心翼翼地撤去炉火,用布垫着手,端起陶锅,将上层清澈的豆腐水(俗称黄浆水)小心地滗到另一个碗里——这东西富含营养,不能浪费。

锅里,只留下那层沉淀下来的、雪白柔嫩的豆腐脑。

柳大根终于找到了一个平时用来沥干野菜的破旧竹篮,又在儿子急切的催促下,翻出一块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粗麻布,手忙脚乱地垫在篮子里。

柳晏小心翼翼地将锅里那层稀薄却雪白诱人的豆腐脑,一勺一勺地舀进垫着麻布的竹篮中。

温热的豆腐脑散发着纯净的豆香,沁人心脾。

然后,他提起麻布的西个角,小心地拢起、包裹住里面的豆腐脑,再在上面压上找到的一块洗刷干净的、沉重的鹅卵石。

白色的浆水,开始透过粗麻布的缝隙,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

柳晏和柳大根,父子俩如同两尊泥塑木雕,蹲在滴着水的竹篮旁,眼睛死死盯着那被石头压着的布包。

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将他们巨大的、紧张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滴答的水声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滴水珠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地敲打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更久。

滴落的水声渐渐变得稀疏、缓慢。

柳晏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移开了那块压着的鹅卵石。

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轻轻解开粗麻布系起的结,一层层掀开那湿漉漉的布角。

昏黄的灯光下,一方极其小巧、却洁白如玉的方形物体,静静地躺在竹篮中央。

质地细腻,温润有光,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

浓郁的豆香,纯净而醇厚,没有了丝毫豆腥和苦涩,温柔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屋内原本的药味和霉味,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和希望!

成了!

盐卤豆腐!

柳晏看着这块凝聚了希望与挣扎的小小白玉,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发热。

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温润如玉的表面。

指尖传来的是细腻、柔嫩、富有弹性的触感。

完美!

“爹……娘……”柳晏的声音哽咽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这块小小的豆腐,如同托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转身看向屋内。

柳大根早己泪流满面,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嚎啕。

他看着儿子手中那块在油灯下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白玉”,又看看土炕上被这动静惊动、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茫然望过来的妻子,巨大的冲击和狂喜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蜿蜒而下。

土炕上,柳晏的母亲,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点柔和的白色光芒。

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儿子眼中那明亮得灼人的光彩,丈夫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泪水的狂喜,让她枯槁的脸上,也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柳晏端着那方小小的豆腐,走到炕边。

他拿起旁边一把豁了口、却磨得还算锋利的菜刀,用清水仔细冲洗了一下刀身。

然后,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地落下。

刀锋无声地切入那柔嫩的白色凝脂。

没有碎裂,没有粘连。

刀刃过处,豆腐顺从地分开,露出里面同样洁白细腻的内里。

柳晏手腕轻移,极其小心地切下一小片薄薄的豆腐片。

它薄得几乎透明,在刀尖上微微颤动着,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完整的形状,没有一丝破损。

柳晏将这片薄如蝉翼的豆腐片,轻轻放入母亲干裂的唇边。

“娘……”他声音轻柔,带着安抚的力量,“尝尝……儿子做的……”妇人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片不可思议的、颤巍巍的白色。

她迟疑地张开嘴,那薄薄的豆腐片几乎是滑入了她的口中。

无需咀嚼,温润细腻的凝脂在舌尖轻轻一抿,便温柔地化开。

一股前所未有的、纯净而浓郁的豆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

没有豆腥,没有苦涩,只有柔滑、鲜嫩、醇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抚慰感。

妇人蜡黄的脸上,那双因久病而黯淡无光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她下意识地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近乎呜咽的声响,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只有那死死抓住儿子的手,传递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巨大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喜悦。

柳晏反手紧紧握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感受着她那微弱却真实的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还蹲在竹篮旁、脸上泪痕未干、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中的父亲。

“爹,”柳晏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柳大根的心上,也砸在这间被绝望笼罩了太久的茅屋的每一个角落:“明天一早,我们去卖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