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升,雨后初晴,永和宫的海棠花花瓣洒落一地,洒扫的婢女轻手轻脚地拾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东殿的动静闹腾了一夜,整个永和宫都无人能睡着。
谁也没想到,容貌不见经传的姒香,竟然真能留住君王。
就连正当宠的丽嫔都没有这能耐。
陈嬷嬷几次想在东殿门口徘徊,都被大太监张九宫皮笑肉不笑地撵走:“陈嬷嬷,您也是丽嫔身边的老人,若扰了圣上的清净,可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保不住了。”
“是,是,奴婢就是想看看东殿有没有老奴能帮忙的。”陈嬷嬷不敢得罪张九宫,嗫嗫嚅嚅说出这等糊涂话。
皇上身边,就是要帮忙,也是张九宫的活计,轮得到她一个嫔妃身边的奴婢打探?
张九宫气得想笑,他懒得和这等蠢货多说,拂尘一甩立在那儿,一个眼神都吝啬。
陈嬷嬷自知失言,赔笑僵着脸踏入了正殿。
也不知那陈嬷嬷说了什么,正殿内传来清脆的茶盏破碎声,只是那茶盏几乎刚落地发出点声响,就被什么厚褥子掩盖住动静,随后就是几声咒骂和低低的劝慰。
院内,洒扫海棠花的婢女动作更轻了,恨不得隐形。
张九宫却丝毫不怕,甚至能预见丽嫔的失宠。
倒不是说那丫头多有手段,而是丽嫔推出这么个人借腹生子,摆在明面上的心思,皇上岂能看不出?
要是当场呵斥一顿,丽嫔还有些希望,圣上偏偏却如她所愿了。
丽嫔可不是李家的那位新玉县主,能让圣上心甘情愿地迁就她,这摆明了是要看看丽嫔能做到哪一步,秋后算账的意思。
瞧着吧,圣上最近定会使劲抬举那丫头。
分头***,两厢挑拨,冷眼欣赏,是圣上惯常玩弄的手段。
轻轻的叩击声自东殿内传来,张九宫一个激灵回神,是圣上醒了,他忙招呼人蹑手蹑脚往里进好伺候圣上晨洗。
门一开,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满室的光影交织,让张公公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去。
“传旨。”
清冷慵懒的命令压下来,张九宫立刻跪地道:“奴才在!”
“赏这丫头金蝶玉钗一对,海棠花银簪一支,玉镯一对,锦缎十匹,黄金百两。”
“奴才遵旨!”
“告诉丽嫔。”
已经穿戴好的沈彻起身,俯视不知何时已经匍匐跪在地上的姒香,她的青丝长长铺在地上,更显得她身躯单薄瘦弱,沈彻随手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背上,看她轻轻抬头才笑道:“这丫头很好。”
“今晚,朕还来永和宫。”
黑压压一群人终于离去,精神紧绷了许久才应付好这位帝王的姒香一下子瘫倒在地。
她承认自己昨夜是有赌一把的心态,但圣上...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缠。
一面是恍若溺入海里的窒息,一面是无处不在的疼痛。
不眠不休,无穷无尽。她差点都要以为自己会熬不过来了。
不过,姒香挣扎着想站起来,只有赏赐,却没有位份,还有那句“今夜还来永和宫。”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别动!”陈嬷嬷粗糙的大手一把按住她,扯过枕头垫在下面好将她的身体抬高些。
姒香忍不住惊呼,陈嬷嬷立刻给了她一巴掌:“乱嚷嚷什么!”
通红的掌印在白皙的脸蛋上立刻浮现,姒香难堪地别过脸。
不敢言语的模样更显出女子是历经了皇恩。
就是这样低贱的丫头,让昨夜小姐在正殿生生枯坐一夜。
陈嬷嬷愈加痛恨,要不是为了让皇长子生在林家....
“快行针!”
她冷着脸,皱纹横生在脸上沟沟壑壑,吊着的眉眼中都是鄙夷和残酷:“这是能使人提高怀孕几率的秘传针法,得尽快行针才有效,你不是早就知晓?现在又墨迹什么?”
她对着身后几个妇人道:“别管会不会伤身,直接医上两个时辰。只管用最有效的法子。做得好,丽嫔娘娘有的是赏赐。”
“是!”
陈嬷嬷后退两步,看着几个妇人上前。
密密麻麻的银针在一瞬间齐齐扎入腰腹,姒香只感觉到有千万只蚁虫在啃噬自己,她想动弹,却只觉得那冰冷的银针刺入得更深。
这也算医治吗?
姒香不合时宜地想。
疼痛彷佛要烙印在灵魂深处,姒香觉得自己是在经历酷刑。但她不肯再出声,她的“木讷”性子不该让她在被人一巴掌教训后还敢再犯。
她只能努力忽视身体上的疼痛,雾蒙蒙的眼望着窗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切。
*
日头已经生得很高,永和宫却还是静悄悄的。
正殿里,林玉瑶高坐上首,支着脑袋听陈嬷嬷一言一语,不知在想什么。
“针法已施,余婆子把脉过,说那丫头阴阳两和,怀孕的机率大着呢。又说那贱丫头还算听话,行针医治也配合,让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这样成功几率就更大了,我的娘娘,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嬷嬷。”
“老奴在。”
“圣上之前,是不是从未在我这彻夜留宿过?”林玉瑶轻轻地问。
陈嬷嬷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小姐,您这就想左了。那丫头是什么材料,根本入不得皇上的眼。”
“可皇上昨夜待了整整一夜。”
“那是皇上顾念您呢。”陈嬷嬷搂住这个她自小看大的小姐,劝慰:“依老奴看,圣上从前没有这般,都是爱重您,将您当作正经人尊重着呢。只有那起浪蹄子,皇上才会不顾及她的名声。”
“再有,姒香不中用,入不了皇上的眼,圣上不想驳您的心意,偏又知道您的苦,想再给您一个皇子。昨夜估计就是勉强自己,想着有这一夜,今后就不必再碰上那丫头了。”
“那圣上的赏赐....”
“我的傻小姐,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说是给那丫头,其实还是给您脸面,皇上不是还说今夜她还来永和宫?“陈嬷嬷爱抚着顺着林玉瑶的背:“定是来宽慰您的。您看上次您还顶撞了皇上,皇上也是说了一句今夜还来永和宫,那天夜晚不就来安慰您了?”
轻柔的话语似一句句摇篮音,林玉瑶在这样的一声声安慰中,想起了上次冲撞皇上一事。
当时她也是气在头上,娇小姐脾气一个没忍住,就触犯了皇上。几天冷落后,她惴惴不安地求和,没成想皇上扔下一句“朕今夜来永和宫”,晚上就真的来了,还是来安慰她的。
想起往事,林玉瑶逐渐定下焦躁不安的心:是了。皇上定是知自己一夜未睡,早上急着早朝,只能扔下话,晚上来安慰了。
“不过姒香这丫头,还是得防着些。”陈嬷嬷见林玉瑶想通了,将话题引到正事上。
“虽说圣上看不中那丫头,可就怕姒香那蹄子侍奉一回生了什么异心,当下之急,还是好好收拢她,让她本本分分生下皇长子为好。”
“她人呢?”
“在殿外站着呢,刚调理完身子,于婆子说最好是在暖阳下晒晒补充点气血。这会子估摸站了一个时辰了,老奴让她进来?”
林玉瑶可有可无地点头,不一会就见到被人引进来的姒香。
一夜未眠,醒来就面对捉摸不透的圣上,又在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姒香身体已经达到虚弱的巅峰,走路几乎都站不稳了。她脸色苍白,额头沁有点点汗珠:“奴婢,拜见娘娘。”
“快起来,看你小脸白的,快,给姒香拿个软凳坐下!”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响起,立刻就有人想搀扶她坐下。
姒香被人拉得站起来,却缩回手,硬是跪地磕头谢恩:“奴婢,谢娘娘。”
林玉瑶雍容华贵地坐在贵妃椅上,忙让人扶起姒香,一双眼柔情似水,端得是温柔可亲:“昨夜真是辛苦你了,嬷嬷,待会从我库房里挑些好的玩意赏给这丫头。”
“是。”
“奴婢谢娘娘赏赐。”姒香再次跪地谢恩。
几番跪立,姒香头晕得眼前出现重影,定了几次呼吸才把分离出好几个的林玉瑶合为一个。
林玉瑶笑了笑:“好姒香,皇上看中你,我心里也高兴,虽说还未给你位份,不过你也别担心,皇上不是说了吗,今夜还来永和宫,到时候我为你说些好话,怎么也得求皇上赏你个位份。”
不等姒香接话,陈嬷嬷立刻道:“娘娘,姒香怎么能有位份,这宫中后妃,哪个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还没有奴婢宫女翻身的例子呢,娘娘此举,怕是不妥。再说以姒香的颜色,很是不配呢。”
“这...可是姒香侍奉了我这么多年,我如何能眼看着她一辈子做个宫女?”
“娘娘,人各有命,您心疼姒香,却不知姒香本就是奴才命,您一味待她好,却也得想想姒香一个丫头能不能承受的住呢。本本分分生下皇子,为您分忧,她就算是好命了。”
“这...”林玉瑶一脸的心疼和不忍。
陈嬷嬷冷声道:“姒香,你说呢?”
又是这样的招数。
林玉瑶从不肯在明面上作践她,她永远干干净净,任何事都不会脏了她洁白的手。若她姒香真是个木讷的,就该对她林玉瑶感恩戴德,而把当了黑手套的陈嬷嬷视为一心逼她于绝境的人。
可她毕竟不是傻的,不然也不能在林玉瑶母女眼下活了那么多年。
“娘娘,奴婢不敢奢求太多。奴婢是因为您,因为林家,才有了如今为您分忧的造化,只要娘娘您开心,奴婢心甘情愿。”姒香庄重地磕头谢恩,脸上诚惶诚恐,声音掷地有声。
一夜过后,她没有生出丝毫攀高枝的心,依然是那个蠢笨木讷,一心为丽嫔鞍前马后的小婢女。
陈嬷嬷和林玉瑶对视一眼,二人无声地嗤笑。
却不知,地板冰冷得让姒香愈发清醒。
这一对虚伪的主仆,她早晚要撕下她们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