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远坐在角落的电脑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是一份名为《东升乡脱贫攻坚典型案例汇编(初稿)》的Word文档。
这是雷书记点名交给他的任务。
“你刚来,对基层还没多少成见,写出的东西更干净。”雷书记拍了拍他肩膀,“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干过的,整理出来,不光是给上面看,也是给自己留底。”
材料工作,看似枯燥,却是官场新人的必经之路。高远明白,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分寸与底气。
那几天他翻遍了去年一整年的文件、扶贫手账、村级走访纪要,又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驻村笔记一条条提炼出来,试图让那些“走过的路”变成“看得见的政绩”。
他白天跑村,晚上写稿,常常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屋里没暖气,他便穿着棉服打字。时间久了,手指都冻得发紫。
最痛苦的是修改。
“这个口径要跟县里文件对上,再提提‘稳定脱贫成果’。”
“这里写‘农户满意’,太泛了,有没有具体事例?”
“这页图表不行,换成饼图,不然不直观。”
改了一遍又一遍,文档从一万字膨胀到三万多字。晚上十点,办公室已空,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高远电脑屏幕的光还亮着。他喝了口泡面汤,正准备润色最后一节,却突然听见“咔”的一声。
屏幕卡住了。
光标停止闪动,页面一动不动。
“不要,别死机……”他喃喃地说。
但电脑还是毫无反应。
他按下重启键,屏幕黑了。
十秒钟后,重启页面弹出,一行白字刺进眼睛:“文件异常终止,可能未保存。”
高远盯着那行字,整个人像被抽空。
他猛地起身,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水杯滚落,摔碎在地。他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动。
那一刻,他真想放弃。
可他咬了咬牙,重新坐回椅子,开始一点点打开备份、修复草稿。到凌晨两点,他重新拼出一份勉强可用的稿子。
第二天早会,他顶着黑眼圈将打印稿递到雷书记手上,眼神布满血丝。
雷书记接过稿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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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高远忙得焦头烂额时,乡里来了新情况。
下罗村村支书来找雷书记,带着一份紧急申请:请求动用扶贫专项资金,在村小学旁修建两座水冲式公共厕所。理由很直接——“村里娃娃没厕所用,上学得跑回家,上课频繁中断。”
“这……合规不?”副书记吴爱民皱眉,“扶贫资金,能不能用来修厕所?”
“这项目不在县里的规定范畴里,确实偏了。”民政干事马兰低声说。
“可你让娃儿上课不如厕?”村支书急了,“你修个路都行,就这点事不批?”
会议室里一时安静。
雷书记手指轻敲桌面,忽然抬眼看向高远:“小高,你怎么看?”
这是高远第一次在正式会议上被点名表态。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沉吟道:
“如果我们直接把这个厕所项目列为扶贫资金用途,县里审计可能会卡。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把‘儿童教育设施改善’作为背景,项目就合规了。”
“你的意思是……”
“先由乡里以‘特殊情形审批’名义,出一份专题报告,再附一份‘群众建议响应机制’说明,从村民建议到乡政府采纳全程留痕。再写成典型案例,上报县里。既能动资金,又形成示范。”
会议室里一片静默。
老吴轻轻点头:“倒是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按小高的思路走一趟。”雷书记拍板,“这次材料你来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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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高远连夜起草了一份名为《东升乡关于回应群众教育设施需求的专项报告》,将修建厕所归入“巩固教育基础设施”的大类,还引用了村支书、教师和村民的访谈语录,使文件既合规又有情理。
材料上报两天后,县发改局特批了专项额度,厕所项目得以动工。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个月后,县里下发通报,对几个乡镇“回应群众诉求、创新财政使用方式”进行了点名表扬。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东升乡在资金使用中坚持合法合情原则,建立‘群众—村委—乡政府’三级建议通道,推动实际困难解决。典型案例《厕所之外的民生温度》逻辑清晰,情感真挚,值得各地借鉴。材料由该乡干部高远撰写。”
通报被贴在公示栏里,乡干部纷纷前来看。
“你小子出名了。”老邓打趣。
高远笑了笑,脸上却没太多得意。
回到办公室,他静静地翻看那份县里通报,眼神久久停在那几个字上——“合法合情”。
那一夜,他写下了一段日记:
“办公桌上的困局,不比山路轻松。山道难走,是怕摔倒;桌前难行,是怕走偏。修一座厕所,是否该从扶贫资金里拿钱,这不是一纸条例就能说清的。但我愿相信,只要出发点是人,是问题本身,不是私心,总能找到一条能走的路。只是这条路,需要胆识,也需要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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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升乡的夜,依然冷清。
可高远知道,自己已悄然走过第一道门槛。
不是写进通报的那一行字,而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与制度之间,做出判断——并承担后果。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