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秋的东升乡,夜晚来得早。山风裹挟着湿冷,穿过招待所破旧的木窗缝隙,吹得窗纸“咯咯”作响。
高远坐在办公桌前,借着一盏老旧台灯的昏黄灯光,写下一封家书。信纸已有些发黄,是他从县城带来的,家信落款总是“东升乡高远”,字迹一笔一划端正有力。但整封信通篇都是报喜不报忧:乡里山美水美,干部淳朴,工作顺利。唯独只字未提他这些天摔倒过几次、夜里被老鼠吵得睡不着、乡政府饭菜总是咸得发苦。
写完,他叠好信,塞进信封,又默默放进抽屉。邮筒离乡里有几十公里,得等有车下县里时才顺带捎去。他不知道父母何时能收到,但心里隐隐希望,哪怕只是一句“孩子一切都好”,也能让他们安心。
这一晚,他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影发呆。只有山风声、虫鸣声,还有胸口的一点点孤独在翻滚。
第二天是周末,难得没有安排外出下村的任务。高远早饭后背起小包,装了水壶和一点干粮,悄悄从后山走出乡政府大院。那是一条通往后山脊的小路,杂草丛生,坡陡路窄。他听说,那片山脊上偶尔能搜到手机信号。
“试试看吧。”他自言自语。
两小时的攀爬,他几次滑倒,裤腿蹭破,手掌磨出血。但终于在一个山腰平坡上,手机屏幕上那久违的“E”字闪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不动,生怕移动一下信号就断。
他连拨了三个电话,前两个未接通,第三个,是大学时的老同学王喆接起来的。
“喂?高远?你小子还活着啊!”
电话那头是熟悉的笑声,还有一点点恼火。
“你快成野人了吧?短信不回,电话打不通……你是被下乡‘劫持’了?”
高远笑了笑,声音哑哑的:“信号差。今天翻山过来,刚好能打出来。”
王喆沉默了一下:“你那边……还好吧?”
“嗯,挺好的。”高远仰望天空,阳光洒在树叶上,仿佛一切都温暖起来。“就是,确实跟原来想的不太一样。”
“你大学时候还说什么‘用脚丈量祖国的土地’,这下脚够用了吧?”
高远没说话,眼前浮现出大学操场上,自己举着志愿者招募旗的模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要“改变西部落后的现状”,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结果现在却为厕所拨款发愁,为打印机卡纸捶桌子。
“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太理想化了?”他轻声问。
电话那头,王喆忽然静了。
“高远,我记得你那时候说过,你不是想当官,你是想干点有用的。你要是真想做事,现在不就是机会么?”
高远点头,轻声说:“谢谢你。”
通话断断续续,最后还是因为信号中断而结束。他站在山腰,望着对面一座座墨绿色的山岭,忽然想起刚来东升时那句话:
“你来,是想干点真的。”
他拿出日记本,在风中写下一行字:
“不要在需要坚持的时候选择怀疑。”
下山途中,天色渐暗。他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落叶上。
途中,在一户偏僻的木屋前,他遇到正在劈柴的老村医陆厚生。
“哟,小高,去哪了?”
“翻山打电话。”高远笑着扬了扬手机。
老村医点点头,目光温和。
“我年轻时候也上山找信号。那时候不是打电话,是收信号灯。山那边有个军用信号塔,站得够高,就能接到。你们现在条件好啦,有手机。”
说着,他放下柴刀,拍拍高远肩膀:“你别看山里穷,消息灵得很。你送米油、帮老人、写材料……老百姓都记得清清楚楚。”
高远腼腆一笑:“我就是做了该做的。”
“你啊,是我们山里的灯。”陆厚生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山高,冬天长,雾又重。但只要有盏灯在,别人就知道往哪儿走。”
那一刻,高远心头一热。
回到乡政府,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办公桌前。窗外又起风了,吹得桌角的信纸微微翘起。他摊开新的一页,写下当日驻村日记的标题:
“山那边的信号,其实一直在。”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梦里是大学教室窗外的阳光,是东升山腰的信号点,也是那盏藏在山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