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升乡的山,从来不是看着远。
它就在那儿,横卧在冬日的阳光下,影子像老牛脊梁,冷冷地压住整个山坳。
临近腊月,年味还没登门,乡政府里却已忙开了。县里下拨了一批春节慰问物资:米、油、棉被、电暖器。乡里分得不多,得先送到最困难的人手里。
“今年我们换个方式,不搞集中发放,自己去走一趟。”雷书记在会上说,“各村定名单,干部亲自送上门。”
话音刚落,办公室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村里贫困户多,分布散,山路远且烂,真下去一趟,来回就是一天。
高远却举了手:“雷书记,我想去卡子寨。”
会议室里静了一秒。
有人低声提醒:“那地方最远,来回至少三十里山路。”
“我去。”高远重复一遍,语气平稳。
雷书记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好,那就让小高带队。”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乡里的三轮车就拉着慰问物资到了大门口。高远和老文书老邓、民政干事马兰三个,分头清点装包,一袋袋大米、一桶桶菜油,再配上对联和慰问卡。
去卡子寨要翻两道山,车子开不进去,只能步行。
高远主动背上最重的那袋米,六十斤,肩膀一沉,他咬咬牙没吭声。老邓在后面笑道:“年轻人嘛,有劲。”
山路蜿蜒,时断时续。走到半山时,天已正午,太阳照不透山雾,风从林缝穿过,吹得人鼻头发酸。
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才见到第一户人家——木头垒起的吊脚楼,屋门开着,屋里坐着一位白发老奶奶,正在炉灶边炒包谷花(包谷花是黔州方言,就是爆米花的意思)。
看到他们背着东西进门,老人愣了一下,随后颤巍巍站起身。
“是政府来的哇?”
高远笑着点头:“我们是东升乡的,来给您送年货。”
老奶奶站在门槛上,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高远手里那袋米,忽然红了眼圈,声音哑哑的:“多少年……没人来了。”
她双手接过慰问卡,看了许久,像捧着年画,又像捧着一张从未收到过的信。
那一刻,谁都没说话。
老邓把油摆好,马兰帮她把被子抖开晾着。高远则蹲下身,把老人屋后的柴火棚清理了一遍,还检查了厨房灶台是否通烟。
“婶儿,您家饮水还方便不?上次村里说要给你接水管了。”
“唉唉唉,方便,早接了!”老人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你们真是好人。”
临走前,老人把几颗山核桃硬塞给高远,“没啥好东西,你拿着吃。”
他推辞不过,轻轻收下。
他们接着走了五户,大多是留守老人和困难户。有个独居的瘸腿老汉连裤子都穿不上,听说是乡干部来了,匆忙从炕上拽了件棉袄,披着就爬到门口。
“我还以为又是要收账的。”他嘴上说着,眼里却湿了。
山里人不会说话,却把感情写在脸上。
走到最后一户时,天色已暗,风夹着寒气吹得山顶松枝作响。村口的小路已被雨水冲出一道深沟,几人蹚过去时,高远一脚踩滑,整个人扑倒在泥里。
膝盖狠狠磕在石头上,他脸都白了。
马兰吓了一跳:“小高,你没事吧?”
他咬着牙站起来:“没事,走完这家就回。”
老邓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默默把那桶油接过来自己提着。
最后一家,是位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听力不太好。高远一进屋就跪在火塘边,用手语和她比划半天,才让她明白是政府送来过年的。
老太太把米抱在怀里,抬起头,牙齿几乎掉光了,却笑得像个孩子:“谢谢……谢谢国家,谢谢小娃。”
下山时,天已黑。路更滑,高远一瘸一拐,肩头、膝盖都湿透了。
快到山脚时,他没忍住,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老邓忽然停下脚步,说:“小高,今天你干得不错。”
“这都是我该做的。”他挤出一个笑。
“不是每个人都能背着六十斤米走这么远山路,还能摔了继续走完任务。”老邓顿了顿,“你这股劲儿,我服。”
晚上九点,他们回到乡政府。高远坚持把每户情况整理成笔记,写了八百字的走访小结,逐户列出急需改善的问题。
第二天早上,这份手写报告摆在雷书记桌上。
雷书记看完,没说什么,只是用笔在“高远”名字下画了个圈。
晚上,雷书记找副书记吴爱民私下聊天时,说了一句:
“小高这娃,扛事儿。能下山,也能上楼。得慢慢栽培。”
那几天,乡政府里人看高远的眼神变了。
原来只是“那个愿意加班的大学生”,如今成了“干事不惜命的小高”。
连门卫老刘都多给他打了一勺饭:“小高啊,你来咱们黔州是真干了实事啊。”
高远夜里照例写日记,字迹比往日更沉稳:
“米和油是物资,但更是信号。走进寨子,是把温暖送进屋,也让他们看见我不是路过的。我留下来,是为了这些眼泪能化作信任,而信任,是我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