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菌混合的潮湿气味,几盏昏暗的白炽灯从高高的屋顶垂下,将一箱箱来路不明的货物照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钱老板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穿着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名牌西装,十指上戴满了翡翠和金戒指,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但细小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而警惕的光。
“陈博士,久仰大名啊!”
钱老板热情地伸出肥厚的手掌,与陈垣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都说您是咱们这行里新生代中的第一高手,尤其擅长高古青铜器。
今天,就得劳烦您给兄弟我掌掌眼了。”
陈垣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戴上白手套和护目镜,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面是他吃饭的家伙:高倍放大镜、便携式X射线荧光光谱仪,还有一些他自己改造的用于无损探伤的小工具。
他知道,这种“生意”,对方看重的不是你的一纸文凭,而是你实打实的眼力和本事。
如果说错话或看走眼,不仅拿不到钱,甚至可能惹上天大的麻烦。
钱老板命人撬开一个沉重的木箱,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铜锈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铺着厚厚的稻草,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十几件青铜器,从鼎、簋、爵,到戈、矛、剑,琳琅满目,几乎涵盖了整个商周到两汉的器型。
陈垣的心沉了一下。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批东西不对。
它们的来路,绝非正常的考古发掘或传世收藏。
那上面沾染的,是刚刚被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墓穴中粗暴盗掘出来的还带着阴气的“生坑”味道。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俯下身,拿起一件小巧的青铜爵,开始仔细端详。
器型仿得很真,但纹饰的线条太过刻板,铜锈的颜色也显得浮夸而造作,用光谱仪一打,微量元素的比例与史料记载严重不符。
“这件,仿的。”
陈垣放下铜爵,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他又拿起一把布满了绿色锈迹的短剑。
“这件,锈色有问题。
是拿强酸腐蚀后,再埋在特殊的土里‘养’出来的,行话叫‘速成坑’。
假的。”
接连几件,都被他三言两语地判了“***”。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手下的几个彪形大汉,不自觉地向陈垣围拢了半步,空气开始变得凝重。
陈垣的后背渗出了一丝冷汗,但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沉稳。
他知道,他不能出丝毫的差错。
终于,他从箱子底拿起了一件布满了泥土的簋。
他用小刷子轻轻扫去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下面精美绝伦的饕餮纹。
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纹饰的细节,又用光谱仪分析了几个不同部位的成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商代晚期,殷墟三期风格。
器型、纹饰、皮壳、锈色,都对。
是件真东西,而且品相极好。
市场价值不可估量。”
听到这话,钱老板的脸上才重新绽放出笑容,他挥了挥手,那几个大汉又退了回去。
“哈哈哈哈!
我就知道没找错人!
陈博士果然是火眼金睛!”
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顺畅了许多。
陈垣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分类,真、假、存疑,都做了详细的标记和说明。
他的专业和高效,让钱老板和他的手下都暗自点头。
就在他以为工作即将结束时,钱老板又命人抬来了另一个小得多的箱子。
“陈博士,辛苦了。
这还有最后一箱‘小玩意儿’,也劳您给过过目。”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杂项,有玉佩、印章、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铜铁残片。
陈垣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看过去。
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品,不值一提。
他的手指,在一堆杂物中随手拨弄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冰冷的边缘有些硌手的金属片。
他本能地将它捏了起来。
那是一枚长约十厘米的形状像一条鱼的青铜符。
符的身上己经长满了斑驳的铜绿,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这种器物,陈垣很熟悉——这是唐代的“鱼符”,是官员出入宫廷或调动兵马的身份凭证,类似于后世的腰牌。
但这枚鱼符,又有些不同。
官方制式的鱼符,上面通常会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和所属衙门。
但这枚鱼符上,却没有任何文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繁琐的由无数细密的线条和点组成的纹路。
这些纹路看似杂乱无章,但陈垣以他专业的眼光看去,却觉得那并非装饰,更像是某种星图,或者说,某种极其复杂的电路图。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心悸感,攫住了陈垣。
他下意识地将鱼符翻了过来。
在鱼符的背面,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的标记——一个微缩的线条简约的“合瓦形”编钟图案。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立刻拿起光谱仪,对准了鱼符上一点点没有被铜锈覆盖的区域。
屏幕上,一连串数据跳动而出。
铜,78.3%;锡,16.5%;铅,4.1%……还有几种他无法立刻识别的含量极低的稀有金属。
这个配比,几乎和他论文中通过无数次模拟计算得出的那个最有可能与“卡西米尔之鸣”产生共鸣的“理想合金”配方,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陈垣的大脑一片轰鸣。
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的那个被所有人斥为“垃圾”的理论,竟然在这样一个肮脏且充满了铜臭味的犯罪现场,找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来自一千多年前的“物证”?
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血液仿佛在血管里燃烧。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巨大冲动。
他想立刻把这枚鱼符带回实验室,用最高精度的仪器去分析它解剖它,去验证他的猜想。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将鱼符放回箱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钱老板:“这箱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枚铜鱼,算是里面做工还算过得去的仿品,老板打算怎么处理?”
钱老板瞥了一眼那枚鱼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堆破铜烂铁罢了。
陈博士要是喜欢,就当个添头,送给您当个小玩意儿赏玩了。”
在他看来,这只是收买人心的一点小手段。
陈垣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那就多谢钱老板了。”
他将那枚鱼符悄悄地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的金属,触感冰冷,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跳”。
工作结束,钱老板爽快地支付了一笔远超陈垣预期的酬劳。
走出仓库,重新呼吸到城市混浊的空气时,陈垣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打车去了市里的博物馆。
他站在巨大的曾侯乙编钟复制品展柜前,久久地凝视着那排壮观的青铜乐器。
它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沉默着,仿佛在守护一个跨越千年的秘密。
过去,他只是从学术和审美的角度欣赏它们。
但现在,他的口袋里揣着那枚小小的鱼符,他再看这排编钟时,眼神己经完全变了。
他仿佛能“看”到,它们不仅仅是乐器,更是一排沉睡的等待被唤醒的“天线”。
它们在等待着一个正确的“频率”,一把正确的“钥匙”,去开启那扇通往宇宙本源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