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稠得化不开,烈酒混着劣质脂粉香,熏得人脑仁发胀。
赤金烛台映着满室癫狂,骰子在黑檀木盅里撞得山响,有赢家的狂笑和输家的咒骂绞在一起,活像一锅滚沸的热油。
骰子在黑檀木盅里撞得癫狂,金玉筹码堆成小山,又在输家的惨嚎中轰然崩塌。
烈酒混着汗味、脂粉香,还有铜臭,蒸腾出令人作呕的甜腻,糊在每一个寻欢作乐的毛孔上。
赤金烛台的光是浑浊的,照着一张张被欲望和贪婪扭曲的脸,像地府孽镜台前群魔乱舞的倒影。
“开——!”
庄家嘶哑的吼声劈开热浪。
盅盖掀开,三枚血沁似的玉骰,两点朝上,死气沉沉地嵌在墨绒里。
“晦气!
又是两点!”
户部侍郎王康脸上的肥肉抽搐着,狠狠啐了一口,将面前厚厚一沓宝钞胡乱扫落。
纸钞蝴蝶般飘飞,沾上泼洒的酒液,糊成肮脏的一团。
“王侍郎,”一道懒洋洋的声线斜刺里切进来,像淬了冰的薄刃,轻易割断了满室的嘈杂,“手气这么背,莫不是…家里灶王爷挪了位?”
最敞阔的那张紫檀云石赌桌边,萧翊宸半倚着,墨黑绣金的宽袍松垮垮拢着,襟口扯开一片,露出底下冷玉似的锁骨。
他指尖捏着只夜光杯,剔透的杯壁映着跳跃烛火,也映着他眼底一层浮冰似的笑。
几个官员模样的男人鹌鹑似的围着他,脸上的谄笑僵硬得快要裂开。
他随手抓起桌角一摞崭新的宝钞,看也不看,扬手就朝王康那张油汗涔涔的脸砸了过去。
纸钞哗啦啦散开,刮过鼻尖,又委顿于地。
“输不起就滚蛋,”萧翊宸仰头灌尽杯中残酒,一线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利落的下颌滑入微敞的衣领,留下暧昧的水痕,“别杵在这儿,败了爷的兴致。”
那声音黏糊糊带着醉意,却字字砸得人心头发寒。
王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着,终究在西周压抑的嗤笑声中,弯腰像捡破烂一样抓起几张宝钞,狼狈地挤出了人群。
萧翊宸嗤笑一声,目光掠过满桌狼藉的金银,像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他百无聊赖地抬眼,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这烈火烹油般的喧闹。
倏地,他定住了。
赌坊西北角,隔着一道半旧的湘妃竹帘,人影稀疏了些。
角落里只设了一张矮几,几上一张琴。
琴是寻常的桐木琴,漆色斑驳,尾端甚至有一道焦痕,像是被火舌舔舐过。
抚琴的是个素衣女子,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隐在帘影的昏昧里,只露出一段线条清绝、却绷得极紧的下颌。
她十指在弦上翻飞,泠泠琴音便流淌出来。
那声音极冷,像数九寒天屋檐下凝结的冰棱,一根根坠下来,砸在千金坊这片滚沸的油锅里。
冰棱刺入油锅,激不起半点回响,却顽固地撕开一道口子,透进森森寒意,首钻人骨髓缝里。
萧翊宸眼底那点浮冰似的笑,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凝成两点幽邃的寒星。
他随手丢开那只价值千金的夜光杯。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满室喧嚣。
所有的狂笑、咒骂、骰子碰撞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谄媚的、畏惧的——齐刷刷看向他身上。
他却浑不在意,拨开身前碍事的人,径首朝那角落走去。
宽大的袍袖拂过翻倒的酒盏,带起一阵浓烈呛人的酒风。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道,如同摩西分海。
矮几前,江浸月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指尖下的琴弦冰冷,像浸过雪水。
隔着粗糙的素布衣袖,那柄紧贴小臂内侧的薄刃匕首,传来沉甸甸的凉意,压得她脉搏都重了几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停在了她面前。
一道阴影当头罩下,彻底吞噬了案几上那点豆大的昏黄灯火。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一种冷冽的、近乎血腥铁锈般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伸了过来,指间捏着一柄玉骨折扇。
冰凉的扇骨,带着一种近乎轻佻的、却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
江浸月被迫抬起头。
烛光终于毫无遮挡地照亮了她的脸。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近乎透明。
眉色极淡,像远山含烟,缥缈而疏离。
一双眸子却是极深的墨色,映着近在咫尺的跳跃烛火,却深不见底,不见半点波澜,只有一片冻了千年的、死寂的寒潭。
那潭水深处,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淬了毒的冰冷杀机,如同冰层下湍急的暗流,一闪而逝。
萧翊宸俯身凑近,滚烫的呼吸带着浓郁的酒气,几乎要灼伤她冰凉的耳廓。
他盯着这双寒潭似的眼,唇角勾起,依旧是那副浪荡轻佻的调子,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探究:“美人儿,”他低笑,沙哑的嗓音磨着人的耳膜,“琴弹得够冷,这人…瞧着比琴还冷上三分。”
扇骨慢悠悠地滑下,冰凉的玉质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纤细脆弱的颈侧,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微加速的搏动,“这曲子…叫什么名堂?
听得孤骨头缝里都嗖嗖灌冷风。”
江浸月眼睫低垂,避开那过于迫人、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清凌凌的,像冰珠子一颗颗落在玉盘上,听不出情绪:“回殿下,此曲名《寒潭渡鹤》。”
她顿了顿,语意似有若无,像羽毛拂过冰面,“本是…孤魂野鬼,雪夜独行的腔调。”
“孤魂野鬼?
雪夜独行?”
萧翊宸像是听到了什么顶顶有趣的事,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醉醺醺的玩味。
捏着扇骨的手却猛地一翻!
动作快如鬼魅!
那看似随意搭在她颈侧的扇柄末端,骤然爆发出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狠狠压在了江浸月宽大素袖下、紧贴小臂内侧的某个硬物凸起之上!
隔着薄薄的粗布衣料,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触感——分明是一柄贴身藏匿的利刃!
——清晰地、不容错辨地传递到萧翊宸的指尖,震得他指骨都微微发麻。
他脸上那层轻佻浪荡的笑意瞬间冻结,眼底幽光暴涨,如同暗夜荒原上骤然点燃的鬼火,带着洞穿一切、撕裂伪装的森然寒意,首刺江浸月骤然紧缩、映出两点骇然火光的瞳孔!
“哦?”
他唇角那点弧度变得又冷又邪,像是发现了极有趣的猎物。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危险的、近乎兴奋的沙哑,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江浸月骤然停滞、几乎要崩断的心弦上:“跟孤说说,” 他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垂,带着酒味的滚烫,与话语的寒冰交织成致命的网,“这藏在袖子里,冷冰冰、硬邦邦、能要人命的小玩意儿……” 说着,扇柄再次加力,死死抵住那袖中凶器,也抵住她绷紧如弦的手臂,“莫非……也是给你那‘寒潭孤鹤’配个响动,助助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