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童归家
徐正阳佝偻着背,沿着记忆里早己模糊的山道,一步一挪,向下行去。
左臂袖口裂开,露出底下新长出的***疤痕,每一次筋骨牵动,都隐隐作痛。
背上行囊里,那面重新裹紧的万魂幡,沉甸甸地贴着脊骨,透骨的阴寒丝丝缕缕往里钻,比伤口更冷的是识海里那挥之不去的《九九炼魂胎》经文,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神。
邪魔外道。
这西个字烫得他心头发颤。
可丹田深处,那丝因三道劫修魂力滋养才出现的、练气九层壁垒的细微松动,又像黑暗里唯一的火星,死死攥着他全部念头。
丢弃这邪幡?
便是亲手掐灭这唯一的火种,回到等死的绝境里去。
他枯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浑浊眼底挣扎的光明明灭灭。
山道尽头,薄暮笼罩下的徐家沟,像一张摊开的、褪了色的破布。
泥泞土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角堆着杂乱的柴草。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泥地里玩闹,瞧见他这个穿着古怪旧道袍的陌生老头,怯生生停下,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
“穿得像唱戏的……”一个拖鼻涕的娃小声嘀咕。
“嘘……怪吓人的……”稍大点的女孩缩了缩脖子。
凡尘的衰败暮气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这就是他阔别八十载的根?
徐正阳的心沉甸甸坠下去。
凭着零星记忆,他走到村落深处。
一处院墙塌了半边的青砖院落前停下。
门楣上挂着块模糊的木匾,勉强能辨出“徐氏宗祠”几个字的残影。
推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院门,一股混杂着霉味、草药味和老人体味的浑浊气息涌出。
院里冷冷清清,几只瘦鸡在刨食。
正屋门帘掀开,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探出来,接着是一张同样布满褶皱的脸。
浑浊的眼睛努力眯着,辨认院中人影。
“是……是正阳……正阳叔祖?”
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抖。
徐正阳喉头滚动,挤出两个字:“是我。”
老妇人——徐家如今辈分最高的徐三婆,浑浊老眼瞬间涌泪,踉跄扑出,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徐正阳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绝望:“叔祖!
您可回来了!
您……您得给徐家做主啊!
王家……王家欺人太甚!
这是要断了咱徐家的根啊!”
徐正阳眉头微皱,不动声色抽回手臂:“进去说。”
昏暗上房,霉味和草药味更重。
徐正阳坐在咯吱作响、垫着破棉絮的太师椅上。
徐三婆佝偻着,抹着泪,用浓重乡音哭诉,字字泣血:“叔祖!
您走了这些年,徐家……徐家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她枯槁的手指向窗外,“您瞅瞅这院墙,塌了几年了?
糊点黄泥,一场雨就冲垮!
祠堂那屋顶,瓦都烂透了,一下雨,水就哗哗往里灌,祖宗牌位都泡在水里啊!
族里几个老家伙,凑了几个大钱想修,可那点钱……连买几片新瓦都不够!”
“人丁……人丁更是凋零得厉害!”
她捶着胸口,“早些年,仗着您入了仙门,方圆几十里,谁不高看咱徐家一眼?
后生们也争气。
可后来……后来您没音讯,族里几个顶有出息的后生,接二连三地……没了啊!”
她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和怨毒:“大房的老二徐壮,多好的后生!
力气大,脑子活!
前年进山想打点野物换钱修祠堂,结果……结果就再没出来!
村里猎户后来说,在野狼沟边上捡到他半片带血的衣裳……人……人怕是早进了狼肚子了!”
“二房的徐文,读过几天书,在镇上铺子里当学徒,眼瞅着就要出师当掌柜了!
去年秋上,突然就得了急症,上吐下泻,请了镇上最好的郎中,灌了几副药下去,人……人还是没了!
郎中说是‘绞肠痧’,救不了!
可哪有那么巧的事?
头天还好好的,夜里就没了!”
徐三婆咬牙切齿,“定是王家!
看不得咱徐家好!
使了阴招!
可……可没凭没据啊!”
“还有咱徐家活命的根本——靠河那三亩上好的水浇地!”
徐三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命根子!
土肥,离河近,旱涝保收!
前年收成刚下来,隔壁王家那黑了心的王扒皮,仗着他家老三在县衙里当了皂隶,硬说那地界是他王家的祖产!
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打上门来!”
“咱族里几个后生气不过,去理论,结果……结果被那群天杀的活活打折了腿啊!”
她老泪纵横,指着屋角一个蜷缩在阴影里、抱着条变形残腿、眼神麻木的年轻人,“您看看柱子!
多壮实的小伙,现在……现在成了废人一个!
报官?
那王家衙役早就打点好了!
官老爷连状子都不接,还反说咱徐家刁民闹事!”
“地……地被王家占了!
柱子他们被打残了,药钱都没着落!
族里能下地的劳力,病的病,残的残,剩下的田地也荒了大半!
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如今这日子,全靠挖点野菜,掺着谷糠熬粥吊着命啊!
叔祖!”
徐三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徐正阳脚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旧道袍的下摆,涕泪横流,“您回来了!
您是仙人!
您一定有办法!
求您……求您给徐家做主!
求您救救徐家吧!
再这样下去……徐家这一支……就真的要绝户了啊!”
破败的屋内,徐三婆绝望的哭诉如同钝刀子,一刀刀割在腐朽的木头上。
积满灰尘的神龛,缺腿垫砖的破桌,徐三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线头的蓝布褂子,连同角落里柱子那麻木绝望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地压在徐正阳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仙路断绝,家族凋零……这难道就是他徐正阳的命定归途?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我累了。
先安置吧。”
徐三婆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噗”地一下灭了。
她嗫嚅着嘴唇,终究没敢再言,只是深深地、卑微地弯下腰:“是,叔祖。
老奴……这就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