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志强盖着白布的遗体从贵州运回时,老兽医耿福贵发现停尸台边多了串六趾蹄印。
陆琛的解剖刀划开死者脖颈,一簇钢针般的黑鬃刺破皮肤——而窗外千头生猪,正在用《雨打芭蕉》的调调哼起苗语经文。
(一)雨砸在肉联厂锈蚀的铁皮屋顶上,像千万只冰冷的手在捶打。
空气里腌着氨水的刺鼻和生猪粪便的酸馊,但今天还混进一丝诡异的甜腥。
老耿头攥着半湿的烟卷蹲在3号猪栏前,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食槽里纹丝未动的泔水。
“第七天了,耿师傅。”
饲养员小赵缩着脖子,雨衣兜帽淌下的水在他脚边积成小洼,“这群畜生邪门得很,喂啥吐啥。”
老耿头没应声。
他伸出树皮似的手,指尖抹过水泥地上的蹄印。
那些印子被雨水泡得发涨,边缘糊成一片,可当中几个却清晰得瘆人——六根趾头张牙舞爪地拓在泥灰里,像被生生多掰出一根骨头的畸形手掌。
“六趾猪……”他喉咙里滚出痰音,混着雨声听不真切。
“啥?”
“去喊陆医生!”
老耿头猛地起身,油毡雨衣甩出一溜水珠,“就说——就说栏里出瘟了!”
(二)陆琛的白大褂下摆溅满泥点。
他迈进殓房时,冷库渗出的寒气激得他镜片蒙雾。
停尸台上蒙着白布的凸起轮廓旁,保卫科干事正捏着鼻子往本子上划拉。
“黔东南州医院开的证明,急性器官衰竭。”
干事把死亡证明往陆琛手里一塞,指关节敲了敲停尸台铁沿,“赶紧验完烧了,任主任吩咐的,天热怕臭。”
陆琛掀开白布。
浓烈的福尔马林味也盖不住那股甜腥。
死者王志强,副厂长的宝贝侄儿,三个月前派去贵州采购仔猪的“美差”专员。
此刻那张曾让厂里姑娘们脸红的脸浮肿发青,嘴角却古怪地向上翘着,像在冷笑。
手术刀划开颈侧皮肤的刹那,陆琛手腕一顿。
刀尖传来的触感不对——不是脂肪与肌肉的绵软,而是某种坚韧的、富有弹性的网状结构。
他镊子探入切口,钳住一撮黑色硬物向外轻扯。
噗嗤。
一丛钢针般的黑鬃刺破皮肤,带着黏腻组织液挺立起来。
每根鬃毛有小指长,根部泛着蓝幽幽的光。
“哎呦***!”
保卫干事跌撞后退,撞翻了器械盘,镊子剪刀叮当砸地。
门外忽然响起高跟鞋的咔哒声。
任红梅裹着股雪花膏香气冲进来,人造革皮包往停尸台上一掼:“陆琛!
谁准你动志强遗体的?”
她肥胖的身子堵住门框,工装绷得前襟纽扣首哆嗦。
“死亡证明有疑点。”
陆琛举起镊子,那簇黑鬃还在滴着淡黄液体,“体表出现不明生物组织增生,建议病理……增你M的头!”
任主任劈手夺过镊子摔进托盘,“贵州山区湿气重,小伙子长点体毛怎么了?
赶紧给我缝上!”
她油亮的眼皮扫过尸体脖颈,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冷库深处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任红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谁在冷库?”
“是……是运遗体的板车没摆正。”
保卫干事结巴着。
陆琛却看向地面。
水泥缝隙里,几点新鲜泥印蜿蜒向冷库铁门——形状正是六趾蹄印。
(三)雨更疯了。
陆琛攥着试管冲出殓房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铅灰天幕。
雷声炸响的瞬间,他听见了。
不是雨声,不是雷声。
是成千上万道哼鸣从猪栏方向涌来,低沉黏连,碾过鼓膜首插脑髓。
那调子诡异地耳熟……是《雨打芭蕉》!
可每段旋律尾巴上都拖着黏稠的颤音,像含着一口血在唱:“Dax mongl yangx……(回来了)”他冲向最近的三号猪栏。
老耿头正扒着铁栏发抖,饲养员小赵瘫坐在泥水里。
栏内上千头生猪齐齐面朝西北站立,嘴筒微张,喉管随着哼鸣规律鼓动。
它们眼珠蒙着层乳白翳膜,倒映着闪电青光。
“耿师傅!”
陆琛扶起老人。
“苗……苗话……”老耿头牙齿磕得咯咯响,“它们在唱‘回来了’!”
栏内一头最壮的黑毛猪突然转头。
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珠正正盯住陆琛,哼鸣声陡然拔高。
猪群骚动起来,蹄子刨得泥浆飞溅。
陆琛猛地倒退一步,裤脚溅上几点温热泥斑——那泥里混着缕缕幽蓝。
(西)任主任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陆琛把试管推过桌面:“病猪肉样本加食用醋精后PH值异常,建议封存全厂生猪送检。”
任红梅翘着腿,指甲油剥落的指尖捏着奶油瓜子:“小陆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她剥掉瓜子皮,肥厚嘴唇弯出笑纹,“可眼下全国学大寨抓生产,你搞封厂检疫?
耽误了国庆节猪肉供应,这责任——”瓜子壳在“责任”二字上重重一敲。
“王志强的遗体也有同样症状。”
陆琛盯着她领口油亮的汗渍,“我申请病理切片。”
“啪!”
任红梅的搪瓷杯墩在桌上,半杯茶叶水泼湿了死亡证明:“我说了多少遍!
志强是水土不服!
贵州那地方毒虫多,瘴气重,染点怪病有什么稀奇?”
她突然倾身压向桌面,雪花膏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你刚调来三个月,有些事……别太较真。”
窗外猪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任红梅的胖手按住电话机转盘:“喂?
总务科吗?
派两个人去猪栏,把带头哼歌的瘟猪处理了!
对,就现在!”
(五)陆琛回到殓房时,冷库的氨气味浓得呛眼。
王志强的遗体己被白布裹严实,停尸台边水渍未干。
他蹲身查看地面——那些六趾蹄印消失了,只留下被水冲淡的拖痕,蜿蜒到冷库厚重的铁门前。
钥匙***锁孔时,金属冰得他指尖发麻。
铁门吱呀敞开,白茫茫的寒气涌出。
他打着手电往里照,成排悬挂的冻猪胴体在光束下泛着惨白。
最深处停着运尸的板车,盖布被掀开一角。
板车轮子旁,几点湿泥尚未结冻。
泥印中央,六个尖锐的凹坑清晰如刻。
手电光猛地打向冷库角落。
一道黑影倏地缩进冻猪后,只留下半枚蹄印拓在霜地上——第六根趾头斜斜岔出,像把淬毒的钩子。
“谁?”
陆琛喝问。
回声在冻肉峡谷间碰撞。
死寂中,一滴腥臭黏液从头顶的冻猪后腿滴落,啪嗒砸在他镜片上。
(六)雨还在下。
老耿头缩在门房值夜,收音机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声夹着电流噪音。
他蘸着白酒擦小腿上的泥点子,蓝墨水的痕迹总也擦不净。
吱嘎——窗轴摩擦声吓得他一哆嗦。
窗缝里塞进个牛皮纸信封。
老耿头抽出里面的相纸,手电光下,是张放大的六趾蹄印特写,印在殓房水泥地上。
照片背面潦草写着:“冷库有活物,明晚九点,带柴油。
——陆”老耿头猛灌一口白酒,辣得他挤出一泡泪。
他抖索着摸出旱烟杆,却看见烟袋锅上不知何时黏了一根钢针般的黑鬃毛,在昏暗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猪栏方向,哼鸣声浪穿透雨幕,碾着《雨打芭蕉》的旋律翻涌而来:“Dax mongl yangx……(回来了)”(七)远处冷库深处,铁链刮擦水泥地的声音刺耳响起,像有谁拖着镣铐行走在冻肉之间。
而陆琛的解剖台上,那簇从王志强脖颈拔出的猪鬃,正在玻璃皿中缓慢蜷曲蠕动,根部的幽蓝己漫过半截鬃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