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赵老歪揉揉昏花的老眼,再抬头时,整条青石板街竟泛出诡异的青铜色。
他顺着光望去,只见镇口百年槐树枝桠上悬着一面八棱铜镜,镜缘七枚暗红锈斑如凝血,正将月光一丝丝吞进去。
“妖、妖镜吃月亮了!”
赵老歪踉跄后退,梆子咚地砸在脚边。
镜面忽地闪过七道黑影,最末一道分明是提着刀的。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枯手指在槐树皮上拼命抓挠,最终用指甲抠出个歪斜的“刀”字,倒地时怀里跌出半块霉烂的月饼。
卯时,雾锁官道——一匹瘦马踏着晨雾而来,马背上的男人左腰悬着柄缠麻布的断刀,右腰却挂了只描金漆的刀鞘——那鞘太过精美,倒像是戏台上的物件。
“好重的阴气。”
仇无涯勒马望向小镇石碑,“照骨”二字裂痕里渗着暗红,像被血浸透后又晒干的旧伤。
忽然察觉背后视线,猛回头正撞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卖镜女商姜蝉抱着檀木匣子与他擦肩,匣缝里漏出半截褪色红绳。
她鬓边簪着枚铜钱大的小镜,镜面朝外,恰将仇无涯的身影框在其中。
辰时,听镜斋——“客官要照前尘还是问今生?”
姜蝉指尖抚过满墙铜镜,每一面都蒙着黑纱。
最中央那面残镜缺了三角,裂纹组成个歪扭的“聽”字。
仇无涯解下刀鞘往柜台一搁:“配个镜子。”
满屋铜镜突然齐齐震颤,残镜裂纹中渗出锈水,竟与鞘上金漆纹路严丝合缝。
檐角悬着的三清铃无风自响,姜蝉猛地按住他手腕:“这鞘从哪来的?”
窗外槐树轰然倒塌,露出树干里嵌着的半面古镜——正是昨夜噬月的那枚。
镜面映出仇无涯模糊的脸,眼角却挂着两行血泪。
夜雾渐浓,照骨镇的西街却亮起了灯。
青石板路上人影绰绰,却没人说话。
摊贩的油灯裹着黑纱,火光昏黄如豆,照得人脸模糊不清。
仇无涯按着刀鞘穿过人群,总觉得那些人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不,是盯着他腰间的刀鞘。
“客官,买镜子吗?”
一个佝偻老头蹲在路边,面前摆着几面蒙尘的铜镜。
镜框雕着古怪纹路,像是蛇,又像是扭曲的人形。
仇无涯蹲下身,手指刚碰到其中一面,镜面突然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惨白,嘴角滴血,正冲他笑。
他猛地缩回手,老头却咯咯笑起来:“镜子里照见的,可不一定是今世的模样。”
仇无涯皱眉:“什么意思?”
老头眯着眼,枯手指了指他的刀鞘:“这物件,不该在你手里。”
“你知道它的来历?”
“知道,也不敢说。”
老头摇摇头,声音压得极低,“镜听响,冤魂唱。
客官若是听见镜子说话,千万别应声。”
仇无涯还想再问,老头却突然闭了嘴,眼神惊恐地看向他身后。
“这位爷,对我的生意有兴趣?”
姜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背后,手里托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朝下。
她的笑容温婉,眼底却冷得像冰。
老头慌忙收起摊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人群。
仇无涯站起身:“他怕你?”
“怕的不是我。”
姜蝉轻轻翻转铜镜,镜面映出仇无涯的脸,却比平时更苍白,像是被抽干了血,“他怕的是这面镜子。”
“这镜子有什么特别?”
“它能照见活人身上的死气。”
姜蝉指尖抚过镜缘,“比如你——身上缠着七条影子,每一条,都是要索命的。”
仇无涯瞳孔微缩。
姜蝉却忽然合上镜子,笑意盈盈:“不过,客官若是肯出个好价钱,我倒是有法子帮你。”
“什么法子?”
“买下我的镜子。”
她轻声说,“然后,永远别让它照到你的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雾气更浓了。
仇无涯盯着姜蝉的背影,总觉得她走路时没有声音,像是飘着的。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刀鞘,裂纹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仇无涯在客栈油灯下反复端详那面残镜。
镜面裂纹像蛛网般蔓延,将他的面容分割成碎片。
窗外槐树枝影婆娑,在窗纸上投下鬼爪般的阴影。
“这纹路...”他用拇指摩挲镜缘凹槽,指腹突然传来刺痛。
一滴血珠落在镜面中央,竟顺着裂纹游走起来,如同活物般在镜面勾勒出蜿蜒的山川走势。
油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镜子泛起幽幽青光。
仇无涯看见血线汇聚处浮现一座塔楼轮廓,檐角七只铜铃无风自动。
他伸手要擦去血迹,镜面却像沼泽般吸住了他的手指。
“客官可是需要烛火?”
姜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镜子瞬间恢复如常。
仇无涯拉开房门时,她提着白纸灯笼站在廊下,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竟比本人高出许多,脖颈处还多出个圆形的突起。
“更深露重,姑娘为何...听见三清铃响就出来看看。”
姜蝉举起灯笼照向他屋内,“这间房的上个住客,也是半夜研究古镜时失踪的。”
仇无涯侧身让她看见桌上的残镜。
灯笼光晕里,镜面血线己凝结成褐色的地图,最北端标着个模糊的煞字。
姜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碰过镜中血?”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天亮前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应声。
尤其...”她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别答应镜子里喊你名字的声音。”
梆子声突然急促起来。
姜蝉匆匆离去时,仇无涯注意到她腰间多了串铜钱,每枚钱孔都穿着红线,在夜色中像一串血珠。
二更时分,房梁传来指甲刮擦声。
仇无涯握刀假寐,听见镜面发出“咔嗒”轻响。
残镜在月光下微微颤动,裂纹里渗出细密的血珠,在桌面聚成七个歪扭的小字:“刀归鞘时魂归镜”突然七个血字同时扭动起来,像蚯蚓般爬向床榻。
仇无涯挥刀斩去,血珠却凌空凝成七颗骷髅,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窗外顿时阴风大作,无数枯手拍打窗棂。
“仇...无...涯...”呼唤声从镜中传来,带着水井般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