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艰难地切开雨幕,两道昏黄的光柱在泥泞中颤抖,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喘息。
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车身猛地一沉,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随后引擎不甘地咆哮了几下,彻底熄了火。
死寂瞬间包裹了这小小的铁皮盒子,只剩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鼓点,单调而压抑,敲得人心头发慌。
“该死!”
我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短促地呜咽了一声,立刻被无边的雨声吞没。
摸出手机,屏幕右上角那个象征生命线的信号格,空空如也。
地图APP上,代表我位置的小箭头孤零零地戳在一片被标注为深绿色的区域边缘,旁边两个猩红的小字——“封门”。
封门村。
这个名字在行前做的那些语焉不详、充满禁忌口吻的地方志资料里反复出现,带着一种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和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资料里提到最多的,是一个被称为“守村人”的存在。
传闻他额头刻着血红的数字,那是他为下一个将死之人标注的倒计时。
数字归零,生命终结。
村民们对他敬若鬼神,又畏之如虎。
荒谬!
作为一个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林哲,我本能地对这种怪力乱神嗤之以鼻。
但此刻,被困在这片连信号都拒绝涉足的深山雨夜里,听着车顶那永不停歇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的雨声,那些荒诞的字眼,竟鬼使神差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带着冰冷的触感。
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沉压来。
只能勉强辨认出路边歪斜的木牌上,用模糊不清的红漆刷着“封门村”三个字,笔画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
牌子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动了一下。
我猛地凑近车窗,抹开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极力望去——什么也没有。
只有无边的雨和更深的黑暗。
错觉?
还是……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这辆闯入的不速之客?
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湿土、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锈的腥气涌入鼻腔。
咬咬牙,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砸下,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冲锋衣首往里钻。
我打了个寒颤,从后备箱拽出沉重的摄影包背好,锁上车门,一头扎进倾盆大雨之中。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粘稠的黄泥死死拖拽着靴子。
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子,冰凉刺骨。
西周是黑黢黢的山影,在雨幕中扭曲变形,仿佛蛰伏的巨兽。
偶尔有风吹过,山林深处便响起一片呜咽般的林涛,像是无数幽魂在窃窃私语。
不知在泥泞中跋涉了多久,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鬼火。
走近了,才看清是几座依山而建、低矮破败的房屋轮廓。
瓦片残破,土墙斑驳,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流下,在门前汇成浑浊的小溪。
整个村子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物的声响,只有雨声统治着一切。
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盘踞着,虬枝扭曲如鬼爪,在风雨中发出痛苦的***。
树下,似乎有个低矮的轮廓蜷缩着。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那轮廓一动不动,几乎与树根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像一块被风雨遗忘的石头。
“谁?!”
我提高声音喊道,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发飘。
那“石头”动了一下。
一个佝偻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浑浊的眼珠嵌在眼眶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他的目光越过雨帘,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被某种非人的东西锁定了。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的额头。
在眉心偏上的位置,透过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的几缕灰白乱发,一个暗红色的数字清晰地烙印在那里——“1”。
那颜色像凝固的血,边缘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皮肤下缓慢蠕动的质感。
它就那样刻印在苍老的皮肉上,如同一个无法抹除的诅咒印记。
守村人!
那个传说中的守村人!
那个数字“1”……意味着……我喉头发紧,不敢再想下去。
“外乡人?”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转身。
一个披着破旧蓑衣、戴着斗笠的老农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滴落。
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身形高大却显得异常疲惫,脸上刻着风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是……?”
我警惕地问,雨水模糊了视线。
“王铁柱。”
他报出名字,声音像砂纸摩擦,“村支书。”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越过我,落在那槐树下的佝偻身影上。
当他看到守村人额头上那个刺目的“1”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本就沟壑纵横的脸在阴影里扭曲了一下,握着木棍的手背青筋暴起。
“跟我来。”
王铁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别看他!
别看那数字!”
他转身,几乎是拖着那条不太灵便的腿,快步朝村里走去,溅起一片泥浆。
我最后瞥了一眼槐树下。
守村人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浑浊的双眼空洞地对着我站过的方向。
雨水顺着他额头上那个血红的“1”流下,蜿蜒如泪,又似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