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巷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夜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陈拙没有睡。
他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灶。
那张临摹着模糊姿势和残缺符文的废纸,被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小心地压在膝头。
借着从破窗棂缝隙透进来的、稀薄得可怜的月光,他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纸上的线条。
眼睛早己酸涩发胀,脑袋也因为过度集中精神而隐隐作痛。
那些扭曲的姿势,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线条,在他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时而又只是一团毫无意义的乱麻。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完整的人形,想象着气息在体内流转的路径,却总是被那些缺失的、模糊的部分打断。
“引气……引天地之灵气,入体淬身,是为仙道之始……” 纸片角落那几个模糊的小字,如同魔咒般在他心头萦绕。
灵气是什么?
它在哪里?
如何感知?
如何引入这具早己被凡尘俗务掏空、疲惫不堪的躯体?
他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
他只有这张残破的纸,和一股烧灼灵魂的不甘。
“试试……总要试试!”
陈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迷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闭上眼睛,努力摒弃外界的一切杂音——母亲的咳嗽、巷子里的风声、腹中的饥饿感。
他回想着纸片上那个看起来相对完整、似乎是起手式的姿势:双腿盘坐,脊背微弓,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怪的、如同捧着一个无形之物的印诀。
他调整着自己的身体,模仿着那个姿势。
长期劳作的身体僵硬而缺乏韧性,仅仅是维持这个看似简单的姿势,就让他腰背和肩膀的肌肉传来阵阵酸麻的***。
他咬牙忍着,强迫自己放松,想象着呼吸的节奏。
“呼……吸……呼……吸……”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深沉。
然而,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以及白日劳作积累的疲惫,让他的气息很快变得紊乱急促。
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符文线条开始搅动,像一群无头苍蝇,找不到归处。
寂静。
黑暗。
还有身体内部因姿势维持带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酸痛。
没有传说中的气感,没有清凉或温暖的气流。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阵寒意,还有越来越沉重的失望。
“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 陈拙睁开眼,眼神中透着一丝焦躁。
他再次低头,几乎是趴在那张废纸上,用指尖一点点描摹那些线条,试图找出自己遗漏的细节。
汗水又一次从他鬓角渗出,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冰凉。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描摹一个符文转折处时,似乎感觉到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纸张粗糙感的……凉意?
或者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流动感”?
非常非常微弱,稍纵即逝,仿佛只是他精神高度集中下的错觉。
陈拙的心猛地一跳!
他死死盯住那一点符文转折,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指尖。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他精神凝聚到极点,几乎要放弃的刹那——指尖接触的那一小块区域,极其极其微弱地,仿佛……跳动了一下?
不是触觉上的跳动,更像是一种感知层面的共鸣!
与此同时,他盘坐的下方,冰冷坚硬的泥地深处,似乎也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回应?
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脉,被某个极其卑微的存在,用最笨拙的方式,轻轻叩动了一下心弦。
嗡……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只响彻在陈拙精神感知深处的嗡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微尘,荡开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就是现在!
陈拙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调整了胸前那个印诀的细微角度,同时,按照纸片上那残缺的、关于呼吸吐纳的只言片语,强行控制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发出一声低沉、绵长、带着某种奇异频率的——“呔!”
这声音极其压抑,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就在这“呔”音出口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尖锐、带着强烈穿刺感的“气流”,仿佛凭空而生,又仿佛是从他指尖接触的符文、从他盘坐的冰冷地面之下,被强行“扯”了出来!
这股“气流”细小如针,却蕴含着远超陈拙想象的狂暴力量!
它没有按照陈拙臆想中任何温和的路径流转,而是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冰蛇,蛮横地顺着他结印的指尖,狠狠扎了进去!
“啊——!”
陈拙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
痛!
钻心刺骨、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撕裂的剧痛!
那股冰冷尖锐的气息,顺着他的手指、手臂的经脉,毫无章法地横冲首撞!
所过之处,脆弱的凡俗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同时穿刺、切割!
肌肉痉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
更可怕的是,这股气息似乎还带着一种诡异的“掠夺”感,所过之处,他身体里本就微薄的生命精气,竟被它强行裹挟、吞噬!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如同泉水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盘坐的姿势几乎要崩溃。
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满了尖锐的嗡鸣。
这就是……灵气?!
引气入体?!
这哪里是登天的阶梯?
分明是通往地狱的酷刑!
陈拙感觉自己像一叶随时会被这股狂暴冰流撕碎的小舟。
他本能地想松开手印,想停止那该死的呼吸法,想逃离这非人的痛苦!
但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淹没的刹那,白天那两道御剑凌霄、超然物外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黑暗的视界里!
那姿态,那速度,那俯瞰众生的漠然……还有母亲在病榻上压抑的咳嗽,张二狗等人嘲弄的嘴脸,以及自己无数次在泥泞中挣扎爬起的屈辱……“不……不能停!”
一个近乎嘶吼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那是不甘!
是执念!
是支撑着他在泥鳅巷活了十七年的最后一点倔强!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腥咸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尖锐的刺痛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印,反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维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
任凭那股狂暴的冰流在体内肆虐、穿刺!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不再试图去控制,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用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强行“感知”着这股外来力量在体内横冲首撞的路径!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身体在无声地哀嚎,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冻僵、撕裂,那股冰流似乎正试图冲破手臂的束缚,朝着他脆弱的心脉和头颅冲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中闪过纸片上另一个模糊的、似乎与第一个姿势有所关联的符文轨迹——那轨迹指向的方向,似乎是……小腹下方?
丹田?
一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次、玄之又玄的词!
没有时间思考!
陈拙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决绝,猛地调动起全身残存的、因剧痛而濒临崩溃的力气,以精神为引,以意志为鞭,狠狠地朝着那股在手臂经脉中肆虐的冰流“抽打”过去!
同时,他强行改变胸前的印诀,双手如同捧着千斤重物,艰难地、颤抖地向下腹位置按压!
“给……我……下去!”
精神意志的咆哮在体内无声地炸裂!
那股狂暴的冰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凡俗灵魂的怒吼震慑了一瞬,又或许是陈拙那强行改变的印诀和意念引导,歪打正着地契合了某种极其简陋的“导引”之理。
它那原本首冲心脉头颅的势头,竟真的被强行扭转,如同失控的野马被套上了缰绳,虽然依旧狂暴挣扎,却硬生生被那股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意志力,拖拽着、逼迫着,沿着一个极其粗糙、痛苦万分的路径,向着小腹深处那个模糊的位置——沉坠下去!
轰!!!
当那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气息的“气流”最终被强行按入小腹的瞬间,陈拙感觉自己的下腹仿佛被塞进了一块万载玄冰!
又像是一颗被强行点燃的炸弹在体内引爆!
极致的冰寒之后,是难以想象的灼热!
仿佛那股冰流在沉入丹田(如果那真的是丹田的话)的刹那,性质发生了逆转,由极寒化作了焚经灼脉的烈火!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淤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陈拙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泥地和那张残破的废纸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再也维持不住盘坐的姿势,眼前彻底一黑,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灶台上!
剧痛、冰冷、灼热、眩晕、虚脱……无数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感觉瞬间吞噬了他。
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模糊的感知里,似乎“看到”了自己小腹深处,那被强行塞入狂暴力量的“地方”,并没有想象中的稳定气旋,也没有温暖的滋养感。
那里只有一片混乱的、如同战场废墟般的景象: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带着冰冷死寂气息的“气”,如同被囚禁的残暴凶兽,正不甘地蛰伏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散发着微弱却极其危险的气息。
而更多的,是体内经脉如同被无数利刃犁过般的刺痛和空虚。
这就是……引气入体?
代价……太大了……母亲微弱的咳嗽声,似乎从隔壁传来,穿透了厚厚的痛苦迷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残存的意识。
黑暗彻底降临。
灶房冰冷依旧,只有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和少年苍白如纸、布满痛苦痕迹的脸庞,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凡人,以何等惨烈和笨拙的方式,第一次叩响了那扇名为“仙道”的、沉重而残酷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