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宁瑞安那句裹挟着冰碴与狂怒的“陪葬”指令,如同惊雷在昏暗的偏房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兰心脸色瞬间煞白,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唤来守在院外的健壮婆子,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耳畔还蜿蜒着那道刺目血痕的花花抱起,疾步送回正房卧榻。
府医几乎是连滚滚爬地被侍卫拎过来的。这位平日里在王府也算颇有体面的老先生,此刻在宁王那足以冻裂金石的目光逼视下,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药箱。他战战兢兢地为花花诊脉,检查耳道,动作轻得不能再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王……王爷,”府医声音发颤,“姑娘这是……心力交瘁,加之耳窍受激过度,经脉逆冲所致……并无、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听力……”他偷偷觑了一眼宁瑞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过度使用,恐有……损伤根基之虞,必须静养,万不可再……”
“本王问你,”宁瑞安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打断了他的絮叨,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这血,是哪里来的?耳道里面?还是外面?”
“是……是外力挤压加上内息激荡,微血管破裂,渗……渗出来的血,主要在耳廓外道和耳垂附近……耳道内部幸未伤及……”府医连忙回答。
“用最好的药!外敷内服!本王要她最快醒过来!耳朵……给本王保住!”宁瑞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是!是!老朽这就开方!”府医如蒙大赦,连忙伏案疾书。
宁瑞安不再看榻上脸色惨白如纸的花花,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正房。那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暴怒气息,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些许,却让整个听竹苑的下人噤若寒蝉。
他没有去澄心斋找那个还在“品茶”的吏部侍郎李大人。此刻的愤怒会坏事。他径直走向王府深处,属于他自己的、守卫森严的书房。
“砰!”沉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被狠狠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得窗外树梢上的鸟雀扑棱棱飞走。
书房内,宁瑞安像一头被困的凶兽,在紫檀木书案前来回踱步。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焦躁。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花花耳畔那道蜿蜒而下的、刺目的鲜红!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名贵的端砚跳了起来,墨汁溅污了摊开的奏折。
“该死的!”他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怒。是对那个老奸巨猾、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死士密令传递消息的李侍郎?还是……对自己?
他明明知道那“地听”铜管对常人耳力的负荷!他明明知道“清音丸”是在强行激发她本已不堪重负的听力潜能!他明明……看到了她服药后日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痛苦!可他依旧把她推到了那个冰冷的铜管前!为了那份该死的、可能扳倒太子的证据!
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酷地将她视作一件趁手的工具。一件需要保养、需要激发、但也随时可以替换的工具。然而,当那抹鲜红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撕裂了他用多年伪装和算计筑起的坚硬外壳。
“两短,一长,三短,一长……”花花嘶哑颤抖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回响。这节奏如同魔咒,瞬间将他从混乱的情绪中拽回冰冷的现实。
死士密令!而且是最高级别的紧急行动指令!李侍郎这个文官,怎么会有资格动用军中死士?他传递的信息是什么?目标是谁?是自己?还是……他猛地想起花花昏迷前提到的另一个细节——李侍郎腰带暗袋里的小纸片!
宁瑞安眼中寒光暴涨,所有的愤怒瞬间转化为冰冷的杀机和迫切的行动指令。他走到墙边,按下一个不起眼的机括。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入口。他对着黑暗沉声道:“影七。”
“属下在!”一个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密道口,单膝跪地。
“立刻去澄心斋外待命。李侍郎离开王府后,跟上他。等他落单时,取走他腰带右侧暗袋里的东西。记住,要快,要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能让他察觉东西丢了!”宁瑞安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拿到后,立刻送来!不惜一切代价!”
“遵命!”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水墨,瞬间消失。
听竹苑正房内,药气弥漫。兰心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着花花耳廓旁那道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痕。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眼神复杂地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的女孩。那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紧蹙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沾着未干的泪痕。
府医开的药已经灌了下去,外敷的药膏也仔细涂抹在耳廓周围。但花花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梦魇,身体偶尔会不安地抽搐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水……好吵……娘……别走……”破碎的呓语从她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哭腔。
兰心握着毛巾的手顿住了。她看着花花即使在昏迷中也显得如此无助恐惧的模样,心底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个女孩,她拥有的能力是祸非福,卷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旋涡,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愚蠢的倔强和……善良。
她想起了花花撞开揽月阁门时那不顾一切的嘶喊,想起了她在铜管前强忍剧痛捕捉声音时专注到近乎惨烈的神情,想起了她耳垂边那道刺目的红……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兰心唇间溢出。她拧干毛巾,继续擦拭的动作,却比刚才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怜惜的意味。
宁瑞安再次踏入听竹苑正房时,已近黄昏。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脸上的暴怒戾气已经消失,重新覆上了一层深潭般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冰冷血丝。
他走到榻边,目光落在花花脸上。那道血痕已经被清理干净,只留下淡淡的红印,衬着她苍白的肌肤,依旧刺眼。她似乎睡沉了些,呼吸平稳了些,但眉头依旧微蹙。
兰心无声地退到一旁。
宁瑞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榻上脆弱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房里那种毁天灭地的暴怒似乎平息了,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翻腾。是懊悔?是后怕?还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暴露在冰冷现实中的茫然?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花花脸颊上那道淡淡红印时,却又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是影七。他手中捧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蜡丸,恭敬地呈上。
宁瑞安眼神一凛,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压下。他接过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里面卷得极细的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他走到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迅速展开纸片。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两行极其简单、却代表着死亡指令的符号——一个代表“子时”,一个代表“目标位置”的抽象标记。而那位置标记,赫然指向……京城外一处不起眼的驿站!那驿站,正是明日太子一党几位关键人物秘密议事的临时据点!
宁瑞安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条在他掌心瞬间化为齑粉!
他缓缓转过身,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浸在浓重的阴影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榻上依旧昏睡的花花,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复杂。
“兰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守好她。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花花苍白的睡颜,声音里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另外……告诉府医,停用‘清音丸’。”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墨色的衣袂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兰心看着宁瑞安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榻上呼吸微弱的花花,心中波澜起伏。王爷的反应……太过反常了。暴怒,焦躁,停用那明显是“工具”催化剂的清音丸……还有最后那句吩咐里,那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
这不像是对待一件工具的态度。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花花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而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刚从最深的地狱中挣扎出来!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骤然划破了听竹苑刚刚恢复的宁静!
花花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刺猬,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别敲了!别敲了!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的耳朵……!”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和崩溃,显然还深陷在铜管杂音和那致命敲击声交织的恐怖梦魇之中!
兰心脸色大变,立刻扑上前试图安抚:“姑娘!姑娘!没事了!醒醒!已经没事了!”
然而,花花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疯狂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枕畔。她捂着耳朵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似乎要将那噩梦中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又似乎……在恐惧地确认着什么。
兰心看着她近乎崩溃的模样,再联想到王爷离开前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和那句停药的命令,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她:
王爷停用清音丸,究竟是终于动了那一丝恻隐之心……还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花花的耳朵……已经暂时、甚至永久地……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这个想法让兰心遍体生寒。她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女孩,第一次感到这听竹苑的宁静,是如此虚假而令人窒息。